美男棋子 第九章

  一觉醒来,屋内泛着一片晕黄,应是日接西山的时候了,寒雨若撑身坐起,房内一个人也没有,窗外传来啾啾的鸟鸣声。
  好安静呀!每次只要醒来,不管是什么时候,总会迎上一双关爱的眼眸,有时是葛鸞英、有时是黎嬿贞、有时是蔺珪笙,甚至是蔺亙宇……
  蔺庄主总是用那沉稳的嗓音唤他:孩子。坚毅的眸光中闪烁着慈爱,用那温暖的大手抚按他的额头试体温,这对从未得到过父爱的他,是一种奇妙得难以形容的感觉。
  下方,一声轻轻的喵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低头就看见小黑儿在床前仰首轻叫着。
  「你想要我陪你去遛达吗?」寒雨若掀被下床穿了鞋,便笑着说:「我就带你出去随便走走吧。」
  小黑儿听了便灵巧地上前几步,跟在他的脚边。
  早晚秋意已渐浓,凉爽的风令人感到浑身舒畅,寒雨若带着小黑儿随兴而行,隐约中听见有话语声从凉亭方向传来,好像是骆以行的声音,他便转往那方向走去——
  「……这次因为墨龙血珠和《玄天秘录》的事,官府重新调查了青衣帮,也抓到了几个青衣帮的余党,一番严刑拷打后,青衣帮的余孽终于招供,这两年来所发生的数个富豪之家被灭门劫财的血案,都是帮主罗炯翃率帮众所为,听说得到的所有财物,除了暗助朝廷得势官员扩大势力外,也偷养私人军队,意图造反推翻皇室自立为王。」
  骆以行看着两个甫自京城归来不久的友人。「这是以讹传讹吧,青衣帮只是小头小脸的江湖三流帮派,帮主罗炯翃绝没那个能耐养军队造反。」
  侯季山见他不信,忙又说:「但皇城内对这个传言十分重视,已派人着手调查。」
  骆以行只是笑了笑,端起茶碗啜了口清茶。「这只是有心人藉此放话,用来打压、排除异己的手段罢了。」
  「骆兄言之有理。」言景聪点了点头,啜了口茶一转话题:「若是所有的灭门惨案全是青衣帮干的,那下手还真是狠呢,打劫也就算了,竟连一个活口都不留。」
  「是啊,我还听说只要稍具姿色的女眷都被先奸后杀,真是人神共愤,天理不容,所以才会遭到灭门毁帮的恶报,据说帮主罗炯翃被霍山双妖所杀,死状极惨。」侯季山说。
  言景聪却惊咦一声。「不是被洪山五怪乱刀分尸吗?」
  侯季山一耸肩。「众说纷纭,谁晓得哪个消息是真,哪个消息是假啊?」
  听着两个好友的对谈,骆以行实在很想制止他们,因为当事人就在这彤霞山庄里,虽然不会被他听见,但总是不太好,正当他想开口转移话题时,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猫叫声,他没由来的心头一惊下意识一转首,却见寒雨若惨白着一张俊颜,双眸含泪,呆愣地看着三人。
  骆以行愣了一愣,心里暗叫声:糟!旋即慌急地站起转过身无措地说:「雨若,你……你出来散步啊,那个……风很大,有点凉了,我陪你回房间吧。」话落上前伸手就想扶他回东院的住处。
  寒雨若凝着他,用最大的力气却只能发出蚊蚋般的细音:「刚刚说的都是真的吗?他们杀了人家全家大小,一个活口也不留,是真的吗?」
  「这……」骆以行只是慌急无措地说:「没……没有啦,他们随便乱说的而已。」
  他这欲盖弥彰之语怎能骗得过聪慧的寒雨若?他缓缓地坐倒在地上,低头泣语:「他们骗我,他们说只是要去偷窃而已,我信以为真,我到底害死了多少人?我到底害死了多少人……」
  此刻,骆以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该让他知道的事全让他给听见了,这该怎么办才好。
  正当他焦急无措时,垂首低泣的寒雨若抬手揪着心口,用力咳了两声,随即地面落下数滴的鲜红,骆以行见状慌得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扶着他急唤道:「雨若,拜托,不要这样吓我。」
  他尾音才落,寒雨若已昏摊在他的怀里,他低头一看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只见寒雨若嘴角溢流着鲜血,面如死灰,他却只能慌得急唤:「雨若!雨若……」
  偕同娇妻到花园散步的蔺珪笙,听见了他的急唤声,立刻循声赶来,乍见此情况也不由一愣,但旋即反应过来,快步冲上来从他怀里抱起寒雨若,回头对娇妻急声说:「你快回去拿药!」话落便朝东院奔去。
  黎嬿贞自然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娇躯一旋拉起裙摆便急急地往西院奔了回去。
  这下惨了!如果寒雨若有个万一,他就是万死也无法向好友交代,骆以行忍不住向凉亭内那两个尚一脸莫名其妙的好友抱怨道:「我会被你们两个长舌公给害死!」说完抱起小黑儿也追着蔺珪笙朝东院奔去。
  侯季山和言景聪转首相觎,一脸的不解。
                
  夜已深,外头的虫鸣也已停,东院的灯火却还通明着。
  蔺之颿坐在床边的太师椅上,垂着头似在沉思。
  绫香则坐在门边的椅子上,遥看着二少爷和床榻上的公子,为了怕有突发状况,大少爷和少夫人今晚就暂住在隔壁的客房里。
  这时,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绫香回神起身过去开门,门外是蔺亙宇和葛鸞英,她不禁唤了声:「庄主、夫人。」
  蔺之颿这才回过神来,看见双亲这么晚了还来到这里,便起身相迎。「娘,你们——」
  葛鸞英与蔺亙宇相视一眼,看着神情憔悴的次子,柔声道:「我和你爹刚回来,听说了雨若的事,便过来看看。刚才我看见以行在外头那边走来踱去的,雨若不要紧吧?」
  蔺之颿心口有点闷痛,感激深夜归来的双亲,还特地来探视爱侣,却只能轻吸口气点点头。「已经没事了,如果……当初我不要有那么激烈的反应,出手重伤了他,也不至于害他这样内伤难愈时而复发,我……」他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无限悔恨。
  蔺亙宇上前拍拍儿子的肩头。「这样的后悔将会提醒你要更加地珍惜所爱的人。」
  葛鸞英过去在床缘坐下,轻轻握着寒雨若伸在被外的手,心疼地柔声说:「孩子,也许这是你人生最难过的一关,你一定要努力撑过去才行。」
                
  夜半。
  蔺之颿被一阵低泣声扰了眠,仔细辨听那泣声似乎就在身畔,当他欲确认时,那泣声夹杂着一阵低语。
  「……对不起……都是我害死了你们……是我害的……是我……是我……对不起……对不起……」
  那不是爱侣的话音吗?蔺之颿瞬间清醒坐了起来,只见爱侣闭着双眼,泪水直淌,不停地梦呓着,他忙将他摇醒。「雨若,雨若,你醒醒呀。」
  寒雨若睁开双眼茫然地看着他,泪水还是直淌。
  蔺之颿将他抱起拥在怀里,柔声安慰:「没事了,你只是作恶梦而已,没事了。」
  寒雨若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哭泣,反而揪着他衣襟,低语自责:「骆大哥他们说,那些人家大大小小都被杀了,连小孩也不放过,他们每个人家里都有好多、好多的人,他们都是我害死的……都是被我害死的,虽然他们都是把我接走之后才开始行动,可是——如果我不要听他们的话,就不会害死那么多人了……」
  「这不是你的错,青衣帮那些坏蛋本来就想杀人劫财了,你只是被利用来使事情进行得更顺利而已,你也是个被害者,不该把所有的罪全揽在身上,懂吗?」蔺之颿安慰他。
  「可是——」寒雨若抬头看着他。「如果不是我助纣为虐,他们就没办法得逞那么多次,不是吗?」
  「那是他们咎由自取。」蔺之颿开始觉得生气了。「是那些个老家伙欺你年幼,贪恋你的美色才招来祸端,引来灭亡的。」
  寒雨若凝着他。「可是你不是啊,虽然后来我才明了这一切都是他们刻意安排的,可是你和大哥当初是路见不平才救我的,如果……如果……」他低下头泣道:「不是因为巧合下得知我娘已过世了,我会把你们都给出卖了,也许之前的那些人对我是存着玩弄的心态,可是你们不一样,你们每一个人都对我那么好,伯父、伯母甚至还愿意接纳我这个来路不明、居心不良的人,大哥、大嫂费尽心力救治我,像我这样作恶多端的人渣,怎么有资格留在这里、陪在你的身边?我根本不配!根本不配——」
  「傻瓜!你为什么要这样胡思乱想?」蔺之颿将他紧拥在胸前,为他心疼得一颗心都拧痛了起来。「你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污秽和不堪,我也没有你想的那般清高,我也和那些老家伙一样贪恋过你的美色,我也怀疑过你来到我身边的目的,更在毒娘子事件中,因恼恨你的背叛而下重手伤你,让你几乎命丧我手中,我绝没有你想像中的那么好,就让我们彼此扯平,不要再为过去的事自责了,好不好?」
  寒雨若伏在他陶前无声垂泪,好半晌才呜咽着低语:「之颿,放手让我走,好不好?」
  蔺之颿闻言愣了一愣,回神后双手扶着他肩头急声问:「走?你要去哪里?你想去哪里?」
  寒雨若没敢抬头看他,只是低答:「去我本来就该去的地方,我害了那么多无辜的生命,早就该下十八层地狱接受惩罚了……」
  原来他想离开这个人世!蔺之颿惊愕之后,语带激动地说:「不行!我不准!这就像挖了我的心一样,你教失去你的我如何活下去?如果你坚持一定要这么做,我就陪你一起下地狱代你受罚。」
  寒雨若闻言仰起脸来,凝注着眸中透着毅然的他,幽幽地道:「你是在威胁我?」
  蔺之颿用力一点头。「没错!我就是在威胁你,威胁你不得离开我,不得离开我们的身边。」话落神情、语气一转,似呐喊般深情哀求:「雨若,我爱你,不要狠心独留下我,不要这么狠心,好吗?」
  寒雨若不语,再度垂首低泣。
                
  自翌日起,寒雨若却像是失了魂般,只是拥被坐在床上,对前来陪伴探视的所有人都只是恍神的凝注,虽然有正常的进食、服汤药,但神情却愈见恍呆。
  他的状况让蔺家的每个人都急了,就连蔺珪笙和黎嬿贞似也束手无策。
  晨曦透窗而入,鸡啼破晓,蔺之颿抱拥着哭得双眼红肿而睡着了的爱侣,呆然出神。自那天以后,爱侣总在下半夜的睡梦中哭泣着醒来,然后重复着无尽的自责之语,直到泪尽力竭才昏睡过去。
  蔺之颿眼见爱侣如此,日复一日的心痛,已让他忘了昔日的喜乐之心是什么样的感觉了,让爱侣轻轻睡下拉上被子,下床拿过面巾浸湿拧干,轻轻拭去他满面的泪痕,凝看着爱侣只觉心里闷苦,这样下去爱侣还能撑多久。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二少爷,我送早饭来了。」
  蔺之颿回神,应了声:「进来吧。」
  绫香推门进来,看见二少爷坐在床边,手拿着面巾,遂问:「公子刚刚才睡着吗?」
  蔺之颿觉得无限疲累地闭上眼,轻点头。
  绫香张口欲言,最后却只是无声地轻叹口气,把早饭摆上桌,回头道:「二少爷,您累了吧,由我来接手照顾公子,您去歇息一会吧。」
  蔺之颿起身将面巾放回洗面架上。「这里就拜托你了,我到大哥那边去一下。」话落转身走了出去,却在外厅的门口,差点与欲进入的身影撞个满怀。
  骆以行赶忙往旁边一让,双手紧抱着一坛祖传秘方的养生药酒,见至交低头往外疾走,不由慌急地问:「之颿,你走这么快做什么,是不是雨若怎么了?」
  蔺之颿闻言不由一愣,注视着好友片刻才摇头。「没事,他刚刚睡着了。」最近,几乎所有的人都神经紧绷,只要他稍稍有异状,每个人就紧张兮兮地问雨若是不是怎么了?
  骆以行看好友红着一双眼,神情似十分疲惫,他除了自责外还是只能自责。「那个……我叫人从家里带了坛祖传的养生药酒来,我问过蔺大哥了,他说可以每天给雨若喝一点。」话落就欲把药酒递交好友。
  蔺之颿没有去接,只是朝内室看了眼,示意道:「交给绫香就行了。」话落便匆匆往外走。
  骆以行看着好友疾行而去的背影,心里的自责也更深了,刚才他在前院遇到带着侍婢正要出门的葛鸞英,说是要到观音庙许愿,请慈悲的观音大士保佑雨若快点好起来,想到自己一时的疏忽,害得寒雨若的心病更趋严重,至交一家人也因而陷入一片愁云惨雾中,心里就更加地过意不去。
                
  蔺之颿来到西院,举手在大哥的房门轻敲数下。
  「进来。」
  蔺之颿推门走了进去,看见兄长和嫂嫂坐在小厅的圆桌边,似在商量着什么。
  「有什么事吗?」蔺珪笙问。
  蔺之颿看了两人一眼,轻吸口气。「大哥,你们应该做得到吧?我想让雨若忘记所有的事,忘了他以前所有的痛苦记忆,你们应该配得出这样的药方吧?」
  蔺珪笙夫妇闻言不由惊然地相视一眼,黎嬿贞更忍不住起身想上前详问原因。
  蔺之颿垂下头去哽咽地说:「我没办法再这样看他痛苦下去了,我真的没办法……」
  黎嬿贞转首看着夫婿,蔺珪笙亦站了起来,走至小弟身前,沉着嗓音说:「你知道吗?这样的药方有严重的作用,会伤了雨若的脑子,会让他反应变钝,严重时会变得痴傻,你真的愿意这样吗?」
  「那又如何!」蔺之颿抬起头,双眸含泪地注视着兄长。「我宁愿他痴傻地过日子,也不要他痛苦终日,夜夜悲泣到天明,看着他被过去的痛苦所折磨,我只能眼睁睁地看他痛苦,却无能替他分担一丝一毫,所以就算他变痴、变傻也没关系,我会照顾他、深爱他一辈子,只要他平安无忧地过日子就好。」话落再度垂下头去。「你们能明白我的恐惧吗?我好怕他会发疯,我怕终究要失去他,到那时就再也难以挽回了——」
  蔺珪笙自然能体会小弟的痛苦和恐惧,不禁转首看向娇妻。
  黎嬿贞亦看着他,一会才轻步上前,柔声说:「颿弟,事情还不到如此严重的地步,雨若这心病并非一朝一夕所造成的,他自己也没办法去控制那内心巨大的黑暗和痛苦,也许你不太明白,雨若愿意好好吃饭、喝汤药,这表示他正努力地对抗那痛苦的黑暗,因为大家的关怀和你的深爱之情,才给了他这样的力量,你能明白吗?」
  蔺之颿抬起头看着嫂嫂,盈泪的眸中有着些许的诧异。
  蔺珪笙微笑着一拍小弟的肩头。「我和你嫂嫂会帮他调整药方,让他晚上能一觉到天明,白天恍神的情况自然会好转,虽说能治好他心病的心药,也就是养育他长大的养母已身故了,但你是他目前最好的良药,也许药效有点慢,要几个月甚至长达数年,无论如何,为了雨若、为了你们的将来,你一定要撑下去才行。」
  蔺之颿抬手抹去眼泪,明白地点点头。「我明白了,谢谢大哥和大嫂。」
                
  这日。
  寒雨若坐在圆桌边,看着竹笼内的小黄莺跳上跳下,发出悦耳的鸣唱声。
  绫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边缝着要给小黑儿的布球边观看他,自从大少爷为公子调整药方后,公子一夜安眠到天明,白天恍神发呆的情况立刻改善了许多,虽然眸中仍不时盛满忧郁,但已经可以和人好好地应对了。
  竹笼里的小黄莺是老爷买来给公子的,希望能逗他开心,也买了些有趣又好玩的童玩,把公子当小么儿般宠溺。
  寒雨若看了小黄莺好一会后,转首望向窗外的庭园,开口道:「我想到花园去走走。」
  绫香闻言一愣,公子自那次旧伤复发后,不论谁询问他都不愿走出这房间到外边走动走动,现在竟会主动说要去花园散步,她回神后忙放下手边的工作,起身上前扶起他,笑盈盈地说:「我们这就走吧,现在正是桂花盛开的时候,夫人也在那里哦。」
  寒雨若听她提起桂花不由得有些犹豫了,可是是他主动提起的,不去走走又似乎说不过去,因此便起身由她扶着离开睡房。
  秋末,园子里有为数不少的庭树叶子尽落准备过冬了,但仍有些常绿之树依然绿意盎然精神抖擞,也许是太久没出来走动了,寒雨若觉得这些树好像有些眼生的感觉。
  绫香只是小心地扶着他。本来就纤瘦的公子,经过这段时间心病的折磨下,更显瘦弱了。
  一阵冷风吹来,带来阵阵的清雅香气,寒雨若不由深吸了口这属于慈母记忆的清香,绫香亦闻到了这股香气。
  这时,随着香气而来的是两个女子的对话声,绫香仔细辨听了会,是夫人和姑夫人的对话声。嫁到白鹭湖附近周姓武林人家的姑夫人,昨天回来探视兄嫂,大概会小住个几天吧。
  寒雨若亦听到了话语声,过一会神情突现惊异,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凄唤了声:「娘——」便朝那话语声传来处狂奔而去。
  绫香被他的举动给吓了一跳,见他狂奔而去,愕愣过后亦跟着追了上去。「公子——」
  葛鸞英和小姑蔺秀婉在桂花丛前,一边指挥着两名侍婢采下今早才绽开的新鲜桂花,一边和已有大半年未见的小姑闲话家常。
  「我真的很担心那孩子,虽然珪笙和嬿贞说他总有一天会好起来重展笑颜,但我还是希望那孩子能快快好起来,前些时日他整天都在哭泣,我担心他哭坏了身子和眼睛。」
  葛鸞英亲手采下数朵尚含苞的桂花,放进侍婢的小竹篮里,寒雨若喜欢带有桂花香气的茶和糕点,趁着现在桂花盛开之时,多摘采些晒干存放备用。
  兄嫂真是个有度量和慈爱心的好母亲,能接受儿子钟情于男子的事已很不简单了,甚至能把儿子的伴侣当另一个儿子般疼爱,更是令她赞佩,扪心自问如果换成是她,她大概没办法做到这样的地步。可是她也很好奇,兄长、大嫂口中的那孩子,究竟是个怎样的孩子?因为连兄长说起他,亦不自觉流露出十分怜惜的神情。
  「一定没问题的,医仙的得意弟子兼女婿和掌上明珠都这么向你保证了,大嫂还担心些什么?」
  岂料,蔺秀婉话声才落,两人身后便传来一声凄唤:「娘——」
  正在采集桂花的四人,闻声皆吓了一跳,不禁转身望向那凄声来源处,只见寒雨若从树丛间奔了出来,满面泪痕,转首四处张望。
  葛鸞英见了立刻迎了上去,伸手扶着他关爱地问:「雨若,你怎么了?」
  寒雨若恍若未阖,只是慌急地四处搜寻那渴望的身影,但举目所见除了那未曾谋面的中年美妇外,只有葛鸞英和她的两名侍婢。
  不一会,绫香亦跟苦从树丛后追了出来,她一脸慌急的神色,让葛鸞英亦不由自主慌了起来,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绫香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自然是答不上来。「我……公子他……」
  「我刚才听见了我娘的声音,她……」寒雨若看着葛鸞英,迟疑地问:「伯母没有看见吗?我明明有听见的……」
  葛鸞英只是凝看着他,难道他已开始出现幻听了吗?遂拿出绣帕轻轻拭去他满面的泪痕,无限怜惜地想安慰他几句。
  一直静观不语的蔺秀婉,这时移步上前凝看着少年,他虽是俊颜苍白,满面泪痕,仍不失其俊丽绝伦的丰采,遂开口问道:「大嫂,这孩子就是之颿的伴侣吗?」
  葛鸞英正待答是之时,寒雨若却呆愣愣地凝看着中年美妇,刹那间更是泪如泉涌,半晌后神情转为失望,垂首缓缓地跪倒在地,低喃语:「原来只是声音,只有声音而已……」
  葛鸞英初时不解,但旋即反应过来,难道是小姑的嗓音酷似他那已身故的娘亲?
  「为什么?为什么?」寒雨若泣语道:「我做尽了伤天书理的坏事,不管老天爷要给我什么样的报应,我都愿意承受,为什么不肯让我见我娘最后一面?我什么都不求,我只想见她最后一面,听她再叫一次我的名字,我只要这样而已啊……」
  他的泣语宛若杜鹃啼血般令闻者皆心感哀凄,葛鸞英蹲下身张臂将他拥进怀里,红着眼眶安慰道:「孩子,我能体会你心里的遗憾和痛苦,逝者已不能复生,我和你伯父是多么期待你能开口唤我们一声爹和娘,我们早已把你当成我们的孩子了。」
  寒雨若伏在她怀里泣声歉语:「伯母,对不起……对不起……」
                
  蔺之颿坐在床缘,一小匙,一小匙喂食爱侣汤药,自那天在花园遇到姑姑之后,爱侣整整昏睡了一日夜,幸好今早终于醒来了。他喂完最后一口汤药,拿过面巾帮他拭去唇边的药渍,柔声说:「待会姑姑说想来看你、和你聊聊天,你觉得——」他注视着爱侣小心地问:「好不好?」
  这是大哥的无药材药方,他希望借由声音与爱侣亡母酷似的姑姑,来引导、解开他的心锁,期许以后加速爱侣心病痊愈的速度,但也忧虑会有反效果,所以是一种冒险的作法。
  寒雨若注视着伴侣,似能明白他的用意,略略迟疑后便点了点头。
  蔺之颿见他点头,有点期待又有点担心,再次小心地问:「要我留在这里吗?」
  寒雨若看着他点头。
  蔺之颿不由松了口气,也暗感欣喜,至少在爱侣的心目中,他已经是重要的信任和依赖了,遂转首朝外唤道:「绫香。」
  「是。」绫香推门进来,表面是来收走碗匙,实则进来接受二少爷的指示,见二少爷打了个同意的手势,微颔首后收了碗匙退了出去。
  外厅,蔺亙宇、葛鸞英夫妇、蔺秀婉,以及蔺珪笙夫妇全静默无声地坐在椅上,静待绫香出来回覆消息,蔺珪笙身边置着急救用药箱,他也担心药下得太猛引来反效果。
  绫香自内室出来,朝老爷微一点头,蔺亙宇便转首看向胞妹,蔺秀婉明了地一颔首,遂起身朝内室走去。
  睡房里,蔺之颿看见姑姑推门进来,立刻起身让出位置,退坐至床边的椅子。
  蔺秀婉坐至床边,绽开抹柔美的笑,看着这俊丽绝伦的孩子。
  寒雨若虽然极度渴望再听听那与娘亲酷似的嗓音,但却也不自禁心存怯意,只是垂眸注视着被面。
  蔺秀婉伸出手轻轻拉着他的手,微笑着柔声说:「孩子,我知道你也许有些话想说,你就好好地说出来吧。」
  「我……」寒雨若没敢抬头看她,泪水已让眼前一片模糊了。「常常在想,如果……娘不要收养我,会不会就不必受那么多苦了?虽然她只是侧室,一定也能像其他姨娘一样锦衣玉食,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也不会没法看大夫而被病痛所折磨;如果不是因为我,娘她……」
  「孩子,你错了。」蔺秀婉打断了他的自责之语。「你完全想错了。」
  寒雨若闻言倏然抬起头来凝着她,彷佛是娘亲藉着她的身体回到人间和他聚首般。
  蔺秀婉拿出绢帕拭去他眼角、颊上的泪水。「我也是为人母者,一个母亲最大的喜悦,不是在于坐拥锦衣玉食,而是有个乖巧的子女承欢膝下,当你娘失去亲生的女儿时,你是无法明白那种悲沉得几乎活不下去的伤心,是因为有了你,你娘的生命才又充实了起来,你的孝顺、乖巧、贴心,让她心中有了满满的车福和喜悦,那是多少荣华富贵也换不到的,你也因为你娘的慈爱而平安长大。孩子,你并没有错,错的是心地不大好的大人,你的生父、生母因自私的爱而扭曲了你的生命,可是你却依然保有善良的心,虽然青衣帮的恶徒和其首脑,利用你来做尽坏事,但最后也是由你来瓦解,毁灭了这个作恶多端的集团,让那些被害人家得以冤屈昭雪,也等于是你替他们讨回了公道,你好了不起,你知道吗?不要说你只是个文弱的大孩子,就算是珪笙和之颿,也不可能像你这么了得,凭藉着一己的智慧,让那班恶徒们为过去的恶行付出最大的代价。」
  「所以——」蔺秀婉伸手轻轻抚着他颊侧,温柔地说:「不要再自责了,也不要过度伤悲了,虽然见不到你娘的最后一面是个遗憾,但她在天上看着你呢,看见你这么不快乐的样子,她一定很心疼,所以要让你娘欣慰的最好方式,就是让自己快乐起来,你懂了吗?」
  寒雨若含泪轻点头,也许这就是娘亲在世时,未曾来得及对他说的话。
  蔺秀婉转首给侄儿一个微笑,蔺之颿则对姑姑投以无限感激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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