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情傲主 楔子

  
  唐玄宗长安
  
  阳和已动大地春回,淑气迎人百卉萌动,稠人广众的长安城,天方露白不久,红男绿女、贩夫走卒、黄发垂髫已络绎不绝的穿梭在市集中熙来攘往,好不热闹。
  
  街道的一隅,克难磨损的木板拼构成一个不起眼的小小摊子,上头整齐的摆置着龙飞凤舞的草书,吊在摊后两旁的是画工精湛纯熟的山水、仕女画,可看出落笔者的才华洋溢。
  
  然,和市集中其它有应接不暇客人的摊子相较起来,字画摊的生意显得门可罗雀,至今尚未开市。
  
  「咳!咳……」一阵止不断的重咳发自一名受病魔缠身而失去往昔丰腴光采的年轻女人。
  
  「五娘!」坐在旁侧的书槐青连忙拍抚着夫人的背,帮她顺气。
  
  「娘又咳嗽了!」
  
  原本蹲在摊子旁玩沙包的书玉蝶,一听到母亲的厉咳,两只小手在七穿八洞的衣服上胡乱抹了抹,摇晃着短短的双腿,也跑至她身后认真的拍背。
  
  「蝶儿玩去,娘没事。」李五娘只手圈住大女儿的腰际,另一只手拿着粗糙的白色巾帕为她轻拭薄汗。
  
  「不了,蝶儿不玩了,娘咳嗽嗽了,蝶儿要帮娘招呼客人,不玩了……」四岁的玉蝶窝在娘亲的肩窝,撒娇的说。
  
  「蝶儿这么小,怎懂得招呼客人,还是去玩吧!」李五娘拉出一抹宠溺的笑意,抓起她发辫尾端搔弄着她的鼻间。
  
  「娘,好痒……」玉蝶笑得缩着脖颈又耸着肩,拚命往母亲的怀里钻躲。
  
  「蝶儿小心,别把妳娘撞倒了!」体贴的书槐青护住孱弱妻子的纤背,深怕女儿一个猛撞会令她吃不消。
  
  玉蝶放不开温暖的呵护,声音闷在五娘的胸前,「娘……妳的咳咳什么时候才会好?蝶儿好想和娘玩……像隔壁的美心那样,她娘都会带她逛市集……」
  
  「小蝶,不许无理取闹!」书槐青忌惮着女儿口无遮拦的童言童语会刺伤妻子满含愧疚的一颗心。
  
  「槐青,我没事。」五娘察觉女儿的小小身子颤瑟了一下,忙不迭的出声阻止丈夫严厉的指责。
  
  羡慕和嫉妒,向来为小孩子的基本情绪。
  
  她的这身病,不只连累了家人,也可怜了一双可爱的女儿。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她无法背她们,也抱不了她们,教她们享受不到最完整的天伦之乐。
  
  「五娘,不要勉强自己,我来和她说。」实在担心结发妻会纵容女儿的要求,书槐青将女儿抱至自己的面前,态度是不容置喙的坚决。
  
  「蝶儿是不是乖小孩?」
  
  「是……」玉蝶心虚的垂首。她知道自己忘了父亲的叮咛嘱咐——不能缠着母亲耍赖、提要求。
  
  「娘生病了,妳希不希望她赶快好起来?」
  
  「要!蝶儿要娘的病快快好!」玉蝶用力且认真的点着小头颅,粉色的小脸因激动而泛起红润。
  
  「那么我们让娘休息,等娘病好了,再带妳和妹妹到处去玩,好不好?」
  
  玉蝶点头之后又摇头,「娘带梅儿玩就好了,玉蝶是个大小孩了,不要玩了,我要帮娘卖字画!」
  
  「爹,蝶儿这样乖不乖?」她讨取赞美的仰起头,闪着亮彩的水眸直勾勾的盯着父亲瞧。
  
  书槐青未语心先酸,倏地别过头不敢望着那张溢满希望的小脸。
  
  是他无能,空有满腹墨水却有志难展,让一家子过着捉襟见肘的苦日子,还得仰赖父亲说书的收入来糊口……
  
  妻小不埋怨没有新衣穿戴,没有好菜食用……更令他痛恨自己的一无是处。
  
  「蝶儿!」
  
  五娘亦是一阵鼻酸,四岁的小孩被她这身病逼得得提早成熟懂事,她于心何忍?
  
  只是她这身病是怎么也好不了了!
  
  「槐青,还是让我带她四处走走吧,再不把握相处的时间,怕是以后没机会了……」她缓缓吐诉幽苦的哀愁站起身。
  
  「蝶儿,走,娘带妳去游街,可妳不能告诉品梅哦,娘怕她会吃醋呢!」想起那个托王大娘照顾的三岁小女儿,又是一股心酸涌上。
  
  「真的吗?」毕竟是小孩子,弹指间便将自己信誓旦旦的承诺忘得一乾二净。
  
  「嗯。」五娘对她肯定的点头,携着她的小手,步出摊子前,回身对一脸担忧的夫君淡笑摇头,要他放心。
  
  「大家快退让,唐万全的马车来了!」
  
  街道的前方突然窜来一道尖锐的呼吼声,剎那间,原本摩肩接踵、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顿时一哄而散,散开至街道的两旁。
  
  不明了状况的书家母女还呆愣在当场,一辆招摇急奔的马车已直直的朝她们驾驭而来,但见控制马儿速度的马夫仍没有减速的打算,只是吆喝:[热A书$吧&独@家*制#作]
  
  「妳这个不怕死的女人,还不快滚开!」
  
  五娘失去了思考能力,下意识的将女儿护在身后,双脚像被钉牢在地上,无法移动半分——
  
  霎时,只听得到周遭响起了不绝于耳的尖叫,没人敢上前拉这对母女一把,就在马儿要扑撞上她们的千钧一发之际,字画摊后的男人冲了出来——
  
  「五娘!小蝶!」
  
  书槐青上前用力将妻小推开,倒至摊下的玉蝶因承受不住数幅字画急落压身的痛楚,哀叫的哭出声。
  
  「蝶儿!」
  
  书槐青心神被落地女儿的哭声引去,忘了要立刻退离,当他才弯身想抱起五蝶时,马匹却在这时候撞了过来,一把将他踹倒在地,一瞬间,仰起马蹄嘶吼的马儿前脚再次落下,却是狠狠的往他的胸膛践踏,几个转眼,一口红血自他的嘴里喷出——
  
  陡地,忽高忽低的尖锐喊声传遍了整条大街。
  
  被丈夫推至一旁逃过马匹直摸的五娘,教这些悲戚的声音绞得心口不安,努力地自地上坐了起来,当她的视线往回望至躺在地上吐着鲜血、痛苦地想挪动身子的夫君时,她不顾身上皮肉擦伤的痛楚,迅速地朝他爬了过去。
  
  「槐青……不——」
  
  气血突然逆流,一道血丝也自她的嘴角流下,她猛烈的咳了起来,血喷至丈夫的衣襟,落到了自己的巾帕、手背,染红了地面。
  
  「槐青!」
  
  「五娘……别激动,妳咳血了……」书槐青抬起袖襬,拭去妻子嘴角的鲜红。「我恐怕不行了……妳得撑着点……」
  
  「不!你不能丢下一家子不管……我还没走,你不能弃我而去……」
  
  五娘趴在夫君的胸口,感觉他愈来愈薄弱、速度渐趋缓慢的心跳,心一急,再咳出一抹血,脸色随着咳出的艳红褪去血色,开始苍白灰败。
  
  「怎么了,阿记?马车为何摇晃个不停?」精致华丽的马车,绣工细腻的帘幕被掀了开,惊慌的一声询问传了出来。
  
  「回夫人,府上的马儿撞伤人了。」马夫阿记无关痛痒的答道。
  
  这样的事已是稀松平常,没什么好紧张,反正有御史大人当靠山,无啥大不了的。
  
  「快稳住马儿,少爷被吓着了!」雍容华贵、妆扮过分的御史夫人一脸护子心切的不悦。
  
  「死了没?」唐万全神情态度难脱傲慢奢华,逸出刻薄的音调,不带感情的问道。
  
  「禀大人,快了!」
  
  「丢把银子打发掉,本大人才外出散心回来,可不想被触了霉头!」
  
  「是。」阿记奉命,立刻扔了袋银两至地上,然后调了马头,喝了声,嘴角扯出一抹没有悔意的笑,驾着马车,扬起漫天的尘灰离去。
  
  「爹、娘……」好不容易推开身上的字画,玉蝶跪爬到父母的面前,茫然的大眼不甚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双亲身上的血渍让她骇住了。
  
  「小蝶,答应娘,要听爷爷的话,好好照顾品梅,懂吗?」身下的胸膛已经没有跃动的迹象,五娘知晓丈夫走了,而鬼差也在等着她了。
  
  「娘为什么要这么说话?蝶儿一直很听爷爷的话,也对品梅很好……」她不明所以的纳闷着。
  
  「蝶儿,快,答应娘!」五娘顿了半晌,再次开口,逼至喉头的血洒出嘴角。
  
  「娘流血了……蝶儿答应,娘别哭……」
  
  一张小脸慌得有些僵硬,玉蝶没有叫,也没有闹,方才因吃痛而干了的泪痕,再也流不下新泪来滋润。
  
  「娘就知道小蝶儿最乖巧懂事了……」五娘含笑抚着女儿柔嫩的小脸一抹,眼一闭,没有再说话。
  
  「可怜啊……」观者如堵,人群中,几个妇人见着天人永隔的这一幕,相继抬袖哭泣。
  
  「书家日子本来就不好过,现在独子和媳妇惨死,留下一对稚女和一个健康状况也不好的书老爷,不知道他们以后要怎么过……」
  
  「唐万全大庭广众的害死人,却一句抱歉也没有,丢下那包银子能换回两条人命吗?」[热A书$吧&独@家*制#作]
  
  「没办法,好象在官场是成了例的,做了肥缺的官,愈来愈多的贪污事件,人自然也会变得骄奢淫佚。瞧,人家住的是琼楼玉宇,享用的是羊羔美酒,一掷千金、席丰履厚、日食万钱,无论大小事大肆铺张,眼睛眨也不眨,却根本不把我们这些穷苦的小老百姓的性命看在眼里。」
  
  「这样贪赃枉法的人怎能为朝廷做事?难道没人来管管他作威作福、目中无人的狂妄态势吗?再让他横征暴敛下去,大家都不好过……」
  
  「别说了,再说连我们也有事。」
  
  「是啊,唐万全那个人超现实的。当初正室生不出子嗣,他就娶偏房,偏房一为他产下后代,立刻疼宠上天……哪知三年后大夫人奋而追上,争气的为他孕有名正言顺的小少爷,庶出之子自此被打入冷宫……一个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闻不问的男人,你们还巴望他多有良心?」
  
  「难道就只能当书家无事遭逢此无妄之灾吗?哎……」
  
  同情的叹息此起彼落的传入离字画摊几步远的两名十六岁的少年耳中。
  
  「上次唐世风率众围殴江家儿子的事还殷鉴不远,没想到唐万全丝毫没有记取教训,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继续做出如此惨无人道的行为!」黄柏镛义愤填膺的抡拳。
  
  「唐勖,你有这样的父亲,我只能同情你。」他望着身旁百姓口中唐万全的庶出之子,也是他在书院的同窗好友,哀切的拍拍他的肩膀。
  
  唐勖的视线一直专注在那个不哭也没闹的小女孩身上,当她抬起惶乱无措的小脸,将她空荡荡的目光游移至自己身上时,他的背脊一僵,心狠狠地受到震撼。
  
  她只剩下爷爷与一个比她年纪还小的妹妹相依为命吗?
  
  而他们并没有所谓的物质生活?
  
  是的,由她处处补丁的衣服可想而知。
  
  摊开自己的双手,唐勖彷佛看到其上沾染着无形的血渍,那是她依靠的双亲的鲜血。
  
  她的眼神没有怨恨,却扭绞了他的心。
  
  「柏镛,你不是想邀我参加天子诏征的制举吗?」
  
  「你想开了?」黄柏镛惊愕的瞥望着他,「你对功名不是不感兴趣?」
  
  「我是对功名无意,但我想做的事情却必须靠比唐万全还高的官位来达成。」唐勖用着斩钉截铁的肯定语气。
  
  他会亲手惩戒唐万全的所作所为,要他为今日的事付出最昂贵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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