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两周后的一个黄昏,菲利普从医院下班回来,敲了敲克朗肖的房门。没有人答
应他便走了进去。克朗肖缩成一团,侧身躺着。菲利普走到床边。他不知道克朗肖究竟
是睡着呢,还是又在生闷气了。看到他的嘴巴张着,他大吃一惊。碰碰他的肩膀。菲利
普慌乱地叫了起来。他将手伸人克朗肖的衬衫下面去摸他的心口;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一筹莫展,拿了一面镜子放在他的嘴前,因为他已听说过人们就是这样做的。单独与
克朗肖的尸体在一块使他惊恐万状。菲利普的帽子和外套都还没脱,就冲下楼到街上去,
叫了一辆马车,直奔哈利街。幸好蒂勒尔大夫在家。
“喂,你马上来趟好吗?我想克朗肖死了。”
“假如他死了我去也无用,是吗?”
“假如你能去,我将感激不尽。我已叫了一辆马车,就停在门口,只要半小时就
行。”
蒂勒尔戴上了帽子,在马车上问了他一两个问题。
“我今天早晨离开时,他的病情也不见得比平常糟,”菲利普说,“刚才我进了他
房间时,真吓了我一跳。一想起他孤零零地死去……你认为他知道他快死了吗?”
菲利普记起克朗肖所说过的话。他不知道克朗肖最后一刻是否充满着死亡的恐怖。
菲利普想象自己处于同样的境地,知道死是不可避免的。当恐怖向他袭来时,身边没有
一个人,连一个人来对他说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你相当狼狈。”蒂勒尔大夫说。
他以明亮的蓝眼睛望着菲利普。那眼睛并不是冷漠无情的。见到克朗肖时,他说道:
“他肯定是死了好几个小时了。我认为他是睡着死去的,有时有人会这么死去。”
尸体萎缩、难看,一点也不像人样。蒂勒尔大夫冷静地看着它。他机械地掏出手表。
“好了,我得走了。我一会儿把死亡证明书送来。我想你得通知他的亲属。”
“我看他没有任何亲属。”菲利普说。
“葬礼怎么办?”
“噢,这由我来办。”
蒂勒尔大夫瞟了菲利普一眼。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对此提供几个金镑。他对菲利普的
经济状况一无所知,也许他很能付得起这笔开支。假如他提出给钱,菲利普也许会觉得
无礼。
“好吧,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说好了。”他说。
菲利普和他一块走出来,在门口分手。菲利普便到电报局给伦纳德·厄普姜发电报。
然后,菲利普去找殡仪员。每天上医院时,他都要经过殡仪馆。他的注意力常常被用来
装饰窗口的两个棺材和一块写上“省、快、礼”三个银字的黑布所吸引。这几个字总是
使他感兴趣。这位槟仪员是个矮胖的犹太人,一头乌黑的卷发,又长又油腻,穿一身黑
服,短粗的手指上戴着一枚大钻石戒指。他以适合于他这种职业的冷静的神态和喧闹的
秉性交错在一起所形成的特别的态度接待菲利普。他立即发觉菲利普不知所措,答应马
上派个女人去张罗必要的事项。他对葬礼的建议很讲排场。当殡仪员似乎认为他不同意
这么办是吝啬时,菲利普感到很惭愧。在这种事上讨价还价实在讨厌。终于,菲利普同
意承担他的根本负担不起的费用。
“先生,我很理解,”殡仪员说,“你不想排场,不过,你听着,我自己也不喜欢
讲排场——可是你想办得体面些。你交给我办好了,我会在考虑得体、妥当的情况下尽
量节省。我只能这么说。”
菲利普回家吃晚饭。吃饭时,殡仪馆的那个女人过来准备人殓安葬。不久,伦纳德
·厄普姜的电报到了:
惊悉噩耗,悲痛不已。遗憾,今晚外出吃饭,不能前往。明日一早去。最深切的同
情。厄普姜。
过了一会儿,那个女人敲了敲会客室的门。
“先生,我已收拾好了。你去看妥不妥当,好吗?”
菲利普跟她进去。克朗肖仰躺着,双眼紧闭,两只手虔诚地交叉着放在胸前。
“按理说你应该放上一些鲜花,先生。”
“我明天去弄一些来。”
她满意地瞟了尸体一眼。她办完了事。现在,她放下袖子,脱掉围裙,戴起她的无
边女帽。菲利普问她要多少工钱。
“这个嘛,先生,有给2先令6便士的,也有给5先令的。”
菲利普不好意思给她少于那个较大的数目。她恰如其分地向他道了谢,和他眼下的
悲伤心境正相称,然后告辞了。菲利普回会客室,收拾餐桌上晚饭的剩汤残菜,坐下来
阅读沃尔山着的《外科学》,他发觉它很难懂。他觉得神经特别紧张。楼梯一有声响他
便跳起来,心脏“扑通”“扑通”地跳。隔壁那个东西把他吓了,原来还是个人,而今
已化为乌有了。静默仿佛也有生命似的,好像其间正在发生某些神秘的运动;死亡的存
在支配着这些房间,不可思议而又令人恐怖:菲利普对那曾经是他的朋友的东西而感到
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怖。他想强迫自己专心阅读,但不久又绝望地将书推开了。刚结束的
这条毫无价值的生命使他心烦意乱。克朗肖是死是活倒无关紧要。即便世上不曾有过克
朗肖,情况也一样。菲利普想起克朗肖的青年时代;这需要费力去想象他身材修长,步
履富有弹性,头上长满头发,朝气蓬勃,充满希望。菲利普那像警察一样,听任自己的
本能行事的人生法则在此并不奏效。克朗肖正是奉行这一法则,他的生活才失败得这么
惨。看来本能这东西靠不住。菲利普感到困惑不解,他扪心自问,人生的法则是什么呢?
假如这一法则无用,为什么人们按照某一种而不是另一种方式行事呢?他们依照他们的
情绪行事,但他们的情绪可能好,也可能坏。它们究竟是导致胜利还是导致灾难,这似
乎仅是个机遇问题。人生似乎是场摆脱不开的大混乱。人们受自己所不知的无形的力量
的驱使,到处奔波,但他们却疏忽了这一切的目的,好像只是为了奔波而奔波。
第二天早晨伦纳德·厄普姜带着一个月桂小花圈来了。他对自己给已故的诗人的头
上戴上这个花圈的主意颇感到高兴。并且不顾菲利普的无声的反对,企图将它戴在克朗
肖的秃头上。可是戴上这花圈实在显得滑稽可笑,看起来好像是杂耍剧院里被一个卑劣
的小丑戴旧的帽边。
“那我还是把它放在他的心口吧!”
“可你已经把它放在他的肚子上了。”菲利普说。
厄普姜淡然一笑。
“只有诗人才知道诗人的心在哪儿。”他回答说。
他们回到会客室去,菲利普把丧事的筹办情况告诉厄普姜。
“我希望你别心疼花钱。我要让灵车后面跟着一串空马车,让那些马戴上随风摇摆
的长羽毛。还应该雇一大批帽上系着长飘带的哑巴来送葬。我喜欢那些空马车的想法。”
“由于葬礼的费用明显地落在我头上,而我如今手头又不宽裕,我已尽量办得适度
了。”
“可是,老朋友,这样的话,为什么你不把它办成一个贫民的葬礼呢?那样还富有
诗意,你对平庸有一种准确无误的本能。”
菲利普有点脸红,却不吱声;第二天,他和厄普姜乘菲利普租好的马车跟在灵柩的
后面。劳森不能来,送了个花圈;菲利普为了让那口棺材不显得冷冷清清,又买了一对
花圈。在回来的路上,马车夫策马飞奔。菲利普累极了,不久便睡着了。他被厄普姜的
说话声吵醒了。
“幸亏诗集尚未问世。我想我们最好先压住点,我先写个序。在去公墓的路上我就
开始想这个序了。我相信可以写得相当不错。我将着手在《星期六》杂志上发表一篇文
章。”
菲利普没回答,他们都静默不语,终于厄普姜又开腔:
“我没有将原稿删节还是明智的,我打算为一家评论刊物写篇文章,然后将它作为
序重印一次。”
菲利普时时注意着各种月刊,几星期之后,文章出来了。这篇文章引起了轰动,许
多报纸转载了这篇文章的摘录。它是篇漂亮的文章。由于人们对克朗肖早年的生活一无
所知,因此它略带传记性质。文章写得优雅、亲切和生动。伦纳德·厄普姜以他那复杂
的文体描绘出克朗肖在拉丁区谈诗、写诗的一些优雅的小画面。克朗肖一下子成为一位
逼真的人物,一位英国的魏伦;当伦纳德·厄普姜描述他的落魄的结局和索霍的破烂的
小房间时,他那华丽的词句开始带有怯懦的尊严和更加哀婉动人的夸张;并且,作者以
完全迷人的、更加慷慨大度的、而不是羞怯的严谨,描述自己为把诗人搬到一间坐落在
百花争艳的果园、隐于忍冬树丛中的农舍所作的努力。然而,有人缺乏同情心,善意地、
但又是那么笨拙地,竟将诗人带到体面而庸俗的肯宁顿大街!伦纳德·厄普姜用恪守托
马斯·布朗爵士的词汇所必需的有节制的幽默来描述肯宁顿大街。他以巧妙的讽刺,叙
述了最后的几周里,克朗肖如何以极大的耐性容忍那位好心肠,但苯拙、自封为他的护
士的年轻学生,以及这位神圣的流浪者在绝望的中产阶级的环境中的可怜遭遇。他引用
《以赛亚书》的名言“美出自灰烬中”来比喻克朗肖。这位被遗弃的诗人竟死在体面而
庸俗的环境中,这真是讽刺的胜利。它使伦纳德·厄普姜回想起在法利赛人中间的基督。
这一类比又使他有机会写下了一段绝妙的佳文。接着,他又谈到诗人的一个朋友如何将
一只月桂花圈安放在已故诗人的心口上,他那高雅的情趣使他只是微妙地暗示一下这位
有着如此雅致的想象力的朋友是谁;死者那双漂亮的手仿佛以勃发的恋情安放在阿波罗
的叶子上,这些叶子散发着艺术的芳香,比皮肤黝黑的水手从五花八门的、不可思议的
中国带回来的翡翠更绿。文章的结尾以巧妙的对照,描述为他举行的中产阶级的、平淡
无奇的、毫无诗意的葬礼,而克朗肖本来应该举行要么像王子,要么像贫民那样的葬礼,
这是对诗人最大的打击,是庸人对艺术、美和精神的事物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伦纳德·厄普姜从未写过比这更好的文章。这是魅力、高雅和怜悯的杰作。他在这
篇文章中引用了克朗肖所有的最优美的诗句。这样,当诗集问世时,它的许多精萃已不
复存在了;然而厄普姜却大大地提高自己的身价。从此成了一名引人瞩目的评论家。以
前,他的态度似乎有点冷淡;然而,在这篇有着无穷的吸引力的文章中却充满了温暖的
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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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网 第0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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