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在不言中 第一章

  我通常在早上5时半左右就会醒过来。
  上了年纪的人无法多睡。
  人们总是盛赞我们这班财经巨擘精力过人,工作狂热。
  当然,做人不勤力,办事不投入,永远不会成功。那些访问我的记者小伙子,最爱探听我发迹的方法,我重复又重复地告诉他们:  “勤力。”
  就是这么简单。
  什么都得从勤出发。
  勤,自然分秒必争。
  勤,需要坚强毅力。
  勤,容易改劣为善。
  我们出道以来,从没有懒惰过。
  故此,几十年的老习惯,勤力得生了根,成了瘾,如何甩得掉?
  而,且,说老实话,闲下来多闷。连足够的睡眠时间,也只不过那五六小时,总得找消遣打发打发。
  如果没有其他更佳选择,工余还是工作的好。说到头来,工作是最合乎经济实惠原则的娱乐节刚加上,我们这班人,要找个合适玩伴去作合适消遣,谈何容易?
  我老妻通常住在美国加州。不过,纵使她长伴我身边,也起不到疗治寂寞的作用。
  最近才念了一篇刊登于美国财经杂志的文章译稿,题为:<企业巨子的婚姻情状)。
  据统计结果,绝大部分成功企业家都有一段稳定而极其沉闷的婚姻。  
  对极了!  
  我,练重刚,20岁,在乡间娶妻王正平。她比我年轻两岁。  
  常言道:“十八无丑女:”我妻是个例外。
  然而,从来没有人能强迫我做任何事,从小我就给自己安排一切。换言之,我是完全自愿娶她为妻的。  
  娶妻固然要求淑女,因为世界艰难。我自小无父无母,在外祖父家寄人篱下,挣扎至成人,我知道我极之需要有
  亲人帮助我分担日后的生活担子。  
  然而,亲人也不是绝对信得过的。什么都要讲利害关系。我自10岁开始就从生活中吸取到实际经验。  
  外祖父在广州经营当铺,家境还算差强人意。他膝下有两女儿,各生…—个儿子,就是我和郭景彤。景彤母是我妈妈的姐姐,寡居于母家。外祖父母对孙儿平日是一般疼爱,小时候我和景彤亦如手足,一同上学、吃饭、玩耍,很算无分彼此。  
  那年我10岁,有一天,家中来了一位远客,是专走水货的周伯伯,外祖父的朋友,他携来一包礼物。 
  周伯伯把礼物盒打开,里头装了一枝自来水笔和一枝铅笔。  
  他对我外祖父说:  
  “美国名厂出品,送给你的小孙子,让他们写好文章。”
  外祖父连连称谢。
  客人走了以后,外祖父把我和景彤叫到身边来,让我们挑。
  不幸得很,景彤喜欢墨水笔,我也一样。
  外祖父拿眼望住外祖母。
  那一刻间周遭的空气冷得叫我有点发抖,因为墨水笔实在稀奇、可爱。
  外祖母俯下身来,拉住我的手,慈爱地说:
  “重刚,你乖,墨水笔跟铅笔都一样能写出漂亮的字,外壳又都一个模样,没有什么分别嘛:你是好孩子,总是听婆婆公公的话,是吧?”
  跟着,把铅笔塞到我手里。
  那枝墨水笔,原封不动,放在饰盒内,递给了景彤。
  景彤兴高采烈地奔回后堂去。
  我很想跟外祖父、外祖母理论,可是,怎么开口?他们已经赞扬我是个听话的孩子,一顶高帽子压下来,差点窒息!我要是辩驳,就是自认顽劣,英名扫地。
  我只能垂着头,还轻声地说了声多谢以后长大,我才知外祖母这厉害的一招叫“伸手不打笑脸人”!随时用得着的。
  当时我放慢脚步,离开大厅。背后竟听到外祖母对丈夫说:  
  “景彤的妈小器,让她知道,只会拉长脸大半天,够我们受的,委屈重刚一点算了!”
  当天晚上,我睡不着。
  想念那枝自来水笔。
  我开始发觉景彤的条件比我强,最低限度,他多—个自己人撑腰,这是重要的。公公婆婆当然疼爱孙子,但要面临决择,为了保护自己,不被姨母噜苏骚扰,他们只好牺牲了我。
  我想通了这重关键,才朦胧入睡。
  自此,我明白过来了。说什么都假, 自己的条件一定要胜过别人,才是第一保障。
  妻子的角色是非常重要的。当年,外祖父替我讨老婆,算是完成最终的提携责任。
  从此,就是我和妻联手打天下。
  故此我务必使她成为我的资产,决不能变成我的负累。  
  要百分之一百胜券在握,除非我的条件比她优越。当年,我家无恒产,念过10年书之外,就只有一张端正的脸。
  娶个相貌低于平庸,学识胜不过我的女人,我认为适合至极。  
  尤有甚者,史书上记载得太多英明君主,都为美色所迷,以致荒疏朝政。后宫佳丽三千人,绝对可以。但千万别迷恋一个;浪费感情与时间,有碍政事。  
  成功企业家,绝大部分有着平稳而极端沉闷的婚姻。这是80年代的统计。而我的觉醒,早于40年前。妻子贤、愚、丑,堪称三大美德。  
  我和妻子的关系一如白开水,从来都淡而无味,却用以维生,非饮不可。  
  婚后,我们先移居澳门,跟那周伯伯走单帮,赚汇水。我的大儿子在水仔出世。战后,外祖父母过世,景彤母子名正言顺地接管广州当铺生意。我毫无争产念头,因为争夺产业要花心思、想计谋,出外谋生亦然,如此又何苦平添家族怨怼?要跟人结仇,也得物有所值。况且,压根儿,我看好香港。
  初抵香港,我就在同乡老甘的制衣厂任事,讲明不收人工,只拿红利。工字不出头,我决定学做生意。
  那年头,专承制劳工阶层穿用的工作衣裤,市场上绝无仅有。物以稀为贵,两三年下来,手头就有点积累。
  适逢1949年中国政权转易,大批乡里来本城谋生的劳工我灵机一触,决定投资地产。
  道理其实浅显至极,两峡对峙,正如鹬蚌相争,渔人一定得利。香港即将人口膨胀,有人就必须要有地。
  任何政局危机,都会有人壮烈牺牲,也会崛起新贵。
  我自50年代中叶开始投资房产。
  1965年暴动,我曾经危险过。当时,我只能选择取回10多年血汗成绩的1/lO。或者继续孤注一掷。我终于决定背水—战。
  结果,我的筹码押对了。
  40岁开始平步青云,扶摇直上,50岁已名满香港,富甲一方,近年更有国际知名的趋势。1983年香港主权的风暴,并没有能吹散我资产的丝毫,因为练重刚的事业老早开枝散叶,以香港为基地,遍布全球。
  我妻子完全配合我的整体行动。她生育了二子一女,由乡下婆,进步成为知所进退的贵夫人。
  10多年前,当我仍能轻易地计算清楚我的财产数字时,妻曾有一夜对我郑重地说:“我只坚持名分地位永远不改,其他的我不管。”
  我原本可以答她:你要管,也管不来。
  可是我只含笑点头。自此,妻在海外的时间极多!她认为我不会寂寞!
  究竟我有没有寂寞时光?
  究竟工作是否是最有效的麻醉剂?
  老实讲,寂寞是人类的癌症!发作起来,也只能拚命打麻醉针。药力一过,总还是苦在心头的。
  高处不胜寒,无敌最是孤单,哪能有例外?
  难道我不知道,最美满的安排,应该是80%的精神时间注情事业,余下来,最好找个称心如意的玩伴,寻些松弛神经的游戏?
  老妻既不是理想伴侣,退而求其次,指望儿女吗?失望更大。
  代沟肯定是有的。况且,我的两个儿子家俊与家辉,老早安排在练氏集团内担任要职,好培养他们成为接班人。日常跟我见面的时间极多,换言之,他们受老子与老板的管束,无日无之,下了班,鸡飞狗走,是意料中事。
  女儿黛华今年28岁,长得比她母亲顺眼一点,已算是我练家的一重福分,只望她有自己丰富的社交圈子。硬把她留在身边,会后患无穷。
  坦白讲,这里头,还有最厉害现实的一重关键,教孩子们视我的寂寞如无睹。
  他们个个都心知肚明,我的遗嘱内断断不会少了他们的名字。再忤逆,还是我练重刚的亲骨肉。
  虎父无犬子,我自问聪明盖世,下一代又怎会生性愚笨?他们洞悉中国人的性格,肯定我绝对不会把全副身家捐到慈善机构去,或者胡乱馈赠外姓人。
  这倒是真的。半生咸苦,我何尝没有经历人间险恶?
  倘若我栽倒,有人会肯无条件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
  话说回来,当年暴动,练氏名下的房产,跌至半价以下,银行迫仓,跟我拍档的老甘,何尝不是自做制衣时起“同捞同褓”过好几年,一样撒手不管,举家移民加拿大,留我一人收拾残局。我差点没跪在银行信贷部求人网开一面。他妈的,就是我练重刚命不该绝,掌管信贷的头头小方跟我谈条件,他若放我一马,事过境迁之后,练氏地产割让30%给他。我当时毫不考虑地答应了!
  我崇尚交易。交易是有商有量,双方都有权答应,有权拒绝,有权妥协,这仍然是公平的。时至今日,我仍旧跟那吞没了我30%产业的小方来往,因为保存下来的七成,足够我翻身有余!至于老甘,近年频频自加拿大回港找发展机会,我必定大排筵席,盛情款待,亦只此而已。
  为此,除确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我不习惯过分地照顾他人当然,善事是—定要做的。并不是沽名钓誉,亦不至于为善最乐。而是钱多起来,是应该令之起新陈代谢的作用,最低限度,纳税支持政府跟捐款辅助公益,对我而言,感觉无异,全部打人应酬费内。反正有一定数目非人公家的口袋不可。
  再说,l亿几千万的捐款预算,已足够慈善团体对我必恭必敬,前呼后拥。而这个小数目,我的孩子们并不在乎!
  钱通常是控制人心的灵丹妙药。我的孩子们虽然胜券在握,极有安全感,说到头来,本性也不算顽劣。于是,在极力争取自由独立生活之同时,逢年过节,或者相隔一二星期,总也循例式回家来给我作个伴。父子之间,打场网球,甚或下—盘棋之类。我就得告诫自己,应该心满意足了。  
  在本城谁不知道老周的故事,一旦产业在生前转到儿于名下,就遭荼毒。连那么几千块的购物单子,送到自己辖下机构去付账,那个当家的儿子也拉长了脸,问长问短。
  老周去世前,顽疾缠身经年,在床头相伴的竟是红颜知己,这已是他不幸中的大幸了。  
  自老周立下榜样后,我们一班老友断断不敢再重蹈覆辙。  
  亲生仔永远不如近身钱,骨肉是仅次于自己最信得过及最应照顾的人,如此而已。让他们明知有遗产,绝对胜过老早在生前过户。  
  去年,我的另一位老友金融业巨子马桢祥患上胃癌。
  立即跟我商议遗嘱事宜。  
  他说:  “练兄,你我手足一场,当我的遗产执行人,不会太骚扰你吧,遗嘱是老早立下了的,如今需再详细考虑细节是否需要修改!”  
  我立即安慰他:“预防万一是分所当为之事。不过,现今医学昌明,你何必过分忧虑。”  
  门面话说完,自然得认真地讨论正经事。
  老马划定有部分遗产作慈善用途。我建议:“数日当然依你意思订定,只是,最好指明由嫂夫人全权决定如何运用,万一有这么一天,她多花点心思在慈善事业上头,好纪念你们的恩情。”
  老马立即会意,连连称是。
  对于富孀而言,最重要是可以排遣生活。孀居凄迷,多接两个请求捐款的电话,也算热闹。连锁关系,各种慈善活动,都能名正言顺地参加,好使精神有托,实在重要。
  谁还会忧柴忧米?最要照顾的是寂寞。
  我还给老马说:
  “嫂夫人捱了半辈子,最理想的下半生生活,是儿子承欢膝下。几位世侄仍然未娶,常言有道:好仔不如好新抱,这一下,你也不可不防。”
  老马点头,说:
  “我会跟律师商议,基金的运用,吾妻有最高决策权。”
  这是对的。我们花天酒地是一回事,名门正娶、生儿育女、守足规矩的女人,应该备受保护。
  为妻子妥善安排作未亡人时的生活,才算对她作全面性的照顾。
  谁个上了年纪的人不顾现实?故此,我要找人于工余作伴,认真来说,抓着自己机构内的高级职员,还比依靠儿女实惠可靠得多。
  孩子不需要应酬我,伙计可当别论。
  然而,技术上仍有相当困难。
  练氏企业,员工数个。高级职员过百。其中,跟我出身的老臣于也有好多个。我们的关系算很密切,既是宾主,也绝对是朋友。再讲深一层,彼此相处儿十年,岂只清楚个性嗜好,连商业秘密也了如指掌,等于可以无所不谈。
  原本应该是闲来十活卜最适当的同伴。
  可惜,站稳阵脚的老臣子,家资早已不菲。人一旦有了安全感,胆子就大。更不轻易委屈自己。于是乎,他们不愿牺牲办公时间以外的私人生活,理所当然。
  况且,就算老伙计愿意尽量迁就我,他们家中的老妻可不易商量。
  不要说别人,单是在我集团内坐第二把交椅的周成老婆,已是极之难缠。
  我曾一连4个星期日,把周成拉了出来,先陪我游早泳,再饮早茶,跟着谈“金”论“股”,兼巡视建筑地盘。到第五个星期日,我依旧拨电话到周家去。
  成嫂那破锣般的声音,一听是我找她老公,竟然毫不留情地拔直喉咙嚷过来:
  “刚哥,亚成由星期一至星期六都归你管你用,就只一个星期天,你老人家让我们一家大小团聚,有个机会家庭乐好不好?”我都还没有回应,她就摔掉电话。
  当年,这泼妇的老公周成是建筑小工,今时今日,哪一桩练氏企业的楼宇,不是由周成负责定价打理?
  街外人排长龙,露宿,去轮青楼,只可买到周成拣余拣剩的房屋!说来说去,当然是我练重刚一手提携。
  当年之事,何必重提?
  倘若事必要提,我也有不少不大适宜宣诸于世的故事,一班老伙计知之甚详。
  这有什么稀奇?百亿家财,除非是祖上积累,否则跟我一起在地产业上胼手胝足的其实不只周成一个。然而他有一次建立奇功,自此就走了运。
  那是暴动后的一年,霍氏地产的头头犹有余悸,老是追问我要不要顶让近郊的一大块地皮。
  我无所谓,反正对香港极具信心。然而,跟老霍交情深厚是一回事,一讲生意,我的算盘必定的得响。他既是决定转移阵地,我当然乘机压价!迟迟拖着,不肯成交,希望引他发急,自动讲条件,不用我出声,就捡得便宜货。
  世间上往往是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市场风声我练重刚有意发展近郊地皮,立即作出反应。一下子加入抢购的竟然有三家地产集团。
  我坐在办公室内,召了两三个亲近伙计商议,除了周成,其余的都铁青了脸,投反对票,说:
  “分明是次货。老霍一心想抬高价格,夹带多一点现款往彼邦发展,于是故意在市内放声气,制造气氛。”
  买者既想乘人之危,压低价钱,又怎能怪卖者制造假象,抬高身价呢?老霍与我,素来都半斤八两。
  我望住一直缄默的周成,问:“亚成,你认为呢?”
  周成直截了当地答:
  “闲气少管,生意是正经。我看近郊发展是早晚间事,现在入货,吃不了大亏。只是老霍这幅地,一旁是水渠,周围是村屋,加上交通阻塞,公路私路,纵横交错,单独—块地皮,日后发展受制极大。这是最严重的顾忌……”
  我不用再听他分析下去,就作了决定:
  “亚成,步骤是先弄清楚资料,尤其主权及该区日后发展计划。想办法扫除限制之后,老霍那块地,我们志在必得。”
  结果,不及两星期,周成回报,建议我不但要把霍氏地皮高价买入,还应积极着手收购那一区的地皮。
  周成轻声地对我说:
  “刚哥,不好意思,今次调查资料,应酬费不菲,要照应的人与事实在多。”
  我说:
  “多少?你看占将来盈利若干?”
  “那当然是九中一毛。”
  “亚成,你听清楚,我从来未听过你提什么应酬费的事。”
  我从此以后,没有再过问任何细节,撒手给周成全权打点。我只知10年后,练氏雄霸该区整个山头,盈利岂只百倍?
  我和那班老伙计,包括周成在内,都没有什么学历。
  这在十年八年以前,还不打紧,经验是瑰宝,再加上生性聪敏,对业务很能应付得来。
  可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我的两个儿子家俊与家辉,都分别毕业于麻省理工和斯坦福大学。他们建议要引进学院派,我同意。
  一则这是顺时势发展之事,对集团有利而无害。现今去找个建筑小工如周成般,慢慢培养成才,岂只费时失事,也太笑话了。时代不同,无法不予适应。
  二则家臣与太子,各成党派,对于我这个仍然独揽大权的皇帝,只有百利。单是看着他们逐鹿中原、勾心斗角,厮杀得血肉横飞, 就乐得我心窝发痒。由着他们上演连场都是我的自己人!哪一套方法行得通,集团都有益处!何乐而不为?
  说到公司内的那班急于进取的后生小辈,他们有一种颇为怪异的心态。
  工作上,固然是依附太子党。可是工余,他们下意识地避免跟着练家俊与练家辉屁股后头走。反而,宁可被我随传随到,陪着闲话,打场网球,或上酒家去吃顿佳肴不等。
  无他,我想是年轻小伙子脸皮薄之故。办公室内各显神通,即使太子身分特殊,仍然在才德上有平起平坐的机会。然而, 下了班, —起开车到乡村俱乐部去,练家的孩子不是由司机用劳斯莱斯接送,就是自行开摩根或保时捷。最高级的新进职员,极其量拥有价值不超过30万的欧陆小轿车。一讲到车,男孩子就易生自卑感,再而讲到女人,更是捉襟见肘。
  此所谓人比人,比死人!免得过,就不必制造比较机会了,没有把握打胜仗,最好还是不开战的好。
  没有家荫的年轻人, 自有他们说不出的委屈与苦处。
  我对他们基本上有好感,因为我们原本同属一类出身,
  易生共鸣。在代沟方面,我跟亲生骨肉还要距离得远!说到头来,练氏二子一女,脚头顶呱呱,好歹算是口含银匙而生,打从懂事开始,就不用理会世界艰难。我如何能深入了解他们的心态?
  然而,后生小子在工作经验上,也真真差很多“皮”!
  初出茅庐,学识肤浅,跟他们多点接近,有时又教我气得直跳脚。
  就以最近,处理一宗微型收购事件为例。
  本城的黄金地段,不论是商业抑或住宅用地,绝对是买少见少。故此价格越来越高昂。
  今年年初,中区写字楼售价仍徘徊在3500港元一英尺之间。半年后,几个相熟的朋友托练氏代为物色现货,有意思转手的业主已索价5000大元一英尺,黄金地段的租值自是相应提高。  
  住宅区自春季开始,有人在喊盛极必衰,预期要跌起:码5%。时至今日,毫不见风吹草动,连我这老行尊亦不敢轻出预言。
  在无地中求地,是决胜途径。我习惯一切从无至有,只靠心思脑筋。
  于是,一次早餐例会上,我吩咐周成:
  “投地以外,练氏要留意收购住宅地段内的陈旧单位,不用多,只须在划定目标范围内分散得均匀。”
  周成当然会意。他自会去布下天罗地网。一条街内尽是战前或战后兴建的楼宇,老早残破不堪,应该重建。但是,一声练氏企业计划重建某区,价格立即飞升。这犹在其次,根本很多业主或在海外,或已去世,或故意吊高价钱,种种问题会相继出现,还先于练氏宣布全面收购行动。
  如今,将心目中属意的地区,全划在圈套之内,只消密切留意,零星地买入若干个地盘,本钱不大,就已埋下伏线,使整区的改组重建,尽在练氏手中。没有我首肯,没法达成协议。网中肥鱼,可任由它在池塘之内稍自逍遥,总有一天,一网打尽。
  假日对我而言,通常最难打发。孩子老早通知,他们另有约会,我又不好老下脸去求旧伙计,于是叫秘书给我约定三两个年轻新进的经理,星期六早晨到我家来,吃早餐兼打网球。
  半场下来,稍事歇息。我擦着汗,呷了一口薄荷冰水,慢条斯理地坐在园子太阳伞下,伸长了腿,休息。
  两三个年轻伙计围拢在身边,我闭目养神,心头很有种我若为王的舒畅感,问:“不必陪我,你们打球去!”
  都是一叠连声地答:
  “不,不,坐一坐好,我们都累了!”
  我再问:
  “昨天成交了那层战前的楼宇没有?”
  其中一个跟周成专管物业收购的小王,抢先向我报告:
  “那层是顶楼,天台有僭建面积,我要与业主订明,日后工务局有疑问,得由他负责……”
  我还未听小王陈述完毕,就坐直了身子,再问:
  “成交了没有?”
  “业主不大肯对僭建负责,律师明天会再跟他交涉我站起来,把毛巾往肩上一搭,说:
  “通知律师,明天成交”
  掉头便走回屋子里,吩咐管家,把个晓得按摩的菲籍女佣叫到房间内,为我作推拿服务。
  懒得再跟这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应酬下去。
  我承认我不高兴。因为我容忍不了庸才!高手过招,再辛苦,也算刺激和乐趣。降格交流,我毫不耐烦!
  完全没有理由这么拖泥带水地处理一件应该很简单利落的事。收购残旧楼宇,目的显而易见,无非为了垄断该区的业权,一旦每条街位内的各幢楼宇都有练氏物业,始终有日,三国尽归司马懿。到有别的地产公司闻风染指时,知道有若干地盘落在我掌握之内,还敢与虎谋皮?其余零星的个人业主,得物无所用,买家只有我一人,他们唯有妥协一途,那时黄金地段重建,易如反掌。 
  今时今日,谁管什么天台僭建的小事,充其量收到工务局的信,依法拆建,多用几个子儿算得上什么?如此推磨误事,终会因小失大!
  尤有甚者,单是为此而要律师多花功夫。老实讲,小王根本连间接支出影响成本这条数,还未识计!
  我没有心情教育人家子女!
  所以,说来说去,要找些情投意合的人陪着消遣作伴,对从不畏难的练重刚来说,最难!  
  我绝不会迟过早上6时起床的。  
  先到花园去练太极,45分钟后才吃早餐。
  上了年纪的人,必须勤做运动。
  我那班老友,非常注意健康。
  老鲍每天早上坐他的“乘风破浪”号, 自深水湾家中出发到中区上班,先在碧海里泡卜半小时。老赵晨起,自行搬运古董,抹得干干净净,再行归位,也算舒筋活胳。老方每早必在自己山头练气功,他家内多的是龙虎武师,传说是少林武当几传弟子,天天陪在一家老小身边练功,兼任保镖。老郑日日天未亮,就叫司机送他到高尔夫球场去。老黄最简单,干脆在马场散步几圈,再在六化廊吃早点,这跟老李习惯在半山绕着自己的巨宅跑上成个钟头,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总之,我们各适其适。世界实在太美好,谁愿意轻率离场!
  尤其是我们,年轻时谁都没有太多欢乐时光,现在有必要保重身体,以能争取欢乐。
  城内总是在老方慷慨捐出巨额善款时,讥评他想以善事求寿!哈!这有什么不好?一旦为王,即望长寿, 自古皆然。积极创作与传诵这种流言的人,我批他们必然难成大器。有很多事,一眼看上去,是用不着花心思去寻根究底的,应该着紧的是成效!人生的心血时间,通通有限,没有分寸的分配,吃亏的是自己!社会既是需要建设,你管得人家为何捐间医院?
  每天吃早餐时,我一定狂吞报纸。
  我的英文水平差,故而只读中文报章,如果西报当日有大新闻,我的助理会得在我吃早点的时候,摇电话至家里来,详详细细地给我报告。
  阅读的益处极大,阅报尤然。
  我阅报必读头版及经济版,绝少看副刊的言情小品,心情开朗的那天,会翻运动及娱乐版!
  今天,娱乐版刊了一段新闻,一看标题,就笑得我人仰马翻。
  这段娱乐界新闻的确娱乐性丰富。大字标题写道:
  “新进小肉弹明妮,勉强收下企业巨子李某1000万支票”
  我根本就没有兴趣多花一分钟细阅内容。
  如此新闻,对我而言,的确新鲜。
  捏造及刊登这种消息的人,怎么不会脸红?
  世界上绝少人不曾说过谎话。最高境界的谎言,并非毫无漏洞可言,而是令听众疑幻疑真,表面言之成理,没有足够证据予以推翻,既不敢不存疑以防范,又不敢不把故事真实性所能产生的影响力计算在内,这一着棋,叫人心上七上八落,兵荒马乱,才能有机可乘。  
  真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有聪明人, 自然也有蠢货!
  我敢保证,只有完全未试过接触我们这个圈子的人,才有胆捏造或相信如此幼稚的故事。  
  我们这起被誉为跟银行界一同操纵香港经济的华资头头,大半是白手兴家。
  人们为什么如此缺乏推理头脑?财经巨子成功之道,在于每一项支出,均须物有所值,或甚至超值。  
  我们这班人,知道自己能用一块钱可以买得到的面包,必定请那些索价1元l角的人免开尊口。  
  不错,我承认,我们的第二代很有些心甘情愿讨小明星甚至小舞女回来,登堂人室,扛正大旗让她们做正印,而毫不觉得委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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