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场幸福梦固然很鲜明,但是很短促,一到隐修士的洞口就醒来了。时已中午,阿达拉听到我们的脚步声,竟没有跑出来迎接,我不免感到惊讶,突然产生一种无名的恐惧。我走近洞口,却不敢呼唤洛佩斯的女儿,不管我的呼唤会引起慌乱还是碰到沉默,在我的想像中都同样可怖,还觉得笼罩洞口的黑暗更加可怕,于是我对传教士说:
“唔,您有老天保佑,有老天鼓励,还是您进黑洞里瞧瞧吧。”
受痴情控制的人多么怯懦啊!而皈依上帝的人又是多么坚强!他那颗虔诚的心经受了七十六年的风雨,还比我这热血青年更勇敢。老人走进洞去,我则惊恐万状,站在洞外。不大工夫,洞里深处传出哀叹似的低语,抵达我的耳畔。于是,我又恢复勇气,大叫一声,向黑暗的洞里冲去……我祖先的精灵啊!惟独你们知道,我看到的是一幕什么景象!
隐修士已经点燃一支松脂火炬,高高举起照着阿达拉的床铺,可他的手却不住地颤抖。美丽的姑娘用臂肘半支起身子,她脸色惨白,头发蓬乱,额头沁出痛苦的汗珠,而黯淡无神的眼睛投向我表露她的情爱,嘴唇还勉力泛起微笑。真是一声霹雳,我被击昏了头,两眼发直,嘴唇半张开,手臂伸出去,身子站在原地却动弹不得。一片死寂笼罩着这幕痛苦场景中的三个人。还是隐修士头一个打破沉默,说道:
“大概只是疲劳过度引起的高烧,如果我们顺从上帝的意旨,那么上帝一定会怜悯我们。”
听他这么一讲,我心头凝滞的血液重又流动起来,而野蛮人情绪变化快,我从恐惧转为坚信不移,突然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然而,阿达拉却没有让我这种坚信持续多久。她忧伤地摇了摇头,示意我们靠近她的床铺。
“我的神父,”她声音微弱,对修士说道,“我快要死了。噢,夏克塔斯!你听着,可不要绝望,这致命的秘密,我一直向你隐瞒,就是免得让你太凄惨,也为了遵从我母亲的遗愿。我的时间不多了,尽量忍住痛苦,不要打断我的话,那样会加快最后一刻的到来。我有许多事情要讲,可是,这颗心跳动越来越缓慢了……胸口也不知有什么冰冷的重负压着,难以支撑了……我感到自己还不能说得太急。”
阿达拉沉吟了片刻,才这样继续说道:
“我的悲惨命运,差不多在我出世之前就开始了。我母亲是在不幸之中怀上了我,怀孕期间疲惫不堪,生我时又五内俱裂,眼看保不住我的生命了。母亲为保我的命就许了个愿:如果我逃脱一死,她就让我将童贞奉献给天使的王后……这一致命的誓愿,将我推向坟墓!
“我长到十六岁那年,失去了母亲。她临终前几小时将我叫到床前,当着为她做临终忏悔的教士的面,对我说道:
“‘我的女儿,你知道我为你许下的愿。你会不会违拗母亲呢?我的阿达拉啊!我把你丢在不配有基督徒的地方,丢在迫害你父亲和我的上帝的异教徒中间,而上帝给了你生命之后,又显圣保住了你的命。唉!我亲爱的孩子,你接受修女的面纱,也不过是舍弃俗世的烦忧,舍弃曾扰乱你母亲心绪的强烈感情!过来呀,心爱的孩子,过来,你要以这位神父和你要咽气的母亲手上的这个圣母像,对天发誓绝不违背我的誓愿。想一想吧,为了救你的命,我替你许了愿,你若是不履行我这个诺言,就会让为娘的灵魂永受磨难。’
“我的母亲啊!您为什么要这样讲!宗教啊,既给我痛苦又给我幸福,既毁了我又安慰我。还有你,既可爱又可悲的人,由你引起的一种深情将我消耗,直到送人死亡的怀抱!夏克塔斯啊,现在你明白了,是什么安排了我们的严酷命运!……当时我失声痛哭,扑进母亲的怀中,全部答应了要我许诺的事情。传教士为我宣读了可怕的誓言,交给我永远束缚我的修袍。我母亲以诅咒相威胁,说我绝不能毁愿,然后又叮嘱我,这秘密绝不能泄露给迫害我的宗教的异教徒,她这才搂着我咽了气。
“起初,我并没有意识到我的誓言所包含的危险。我充满热忱,成为名副其实的基督教徒,自豪地感到,我的脉管里流着西班牙人的血液,而且周围所见,没有一个男人配得上我。我庆幸自己没有别的夫君,只属于我母亲所信奉的上帝。可是,我见到了你,年轻俊美的战俘,便可怜你的命运,敢于在森林的火刑柴堆旁边同你说话,那时我才感到我许的愿的全部分量。”
等阿达拉说完这番话,我握紧拳头,怒视传教士,高声威胁道:
“瞧,这就是你所极力吹捧的宗教!把阿达拉从我手中夺走的誓言见鬼去吧!违背自然的上帝见鬼去吧!你这个人,你这个教士,到这深山密林里来干什么?”
“你要拯救自己,”老人厉声说道,“控制你的激情吧,你这亵渎上帝的人,不要惹起上天的震怒!年轻人,你刚刚进入人生,遭到痛苦的事就抱怨起来!你受苦的伤痕在哪儿?你受到的冤屈在哪儿?惟独美德可能赋予你抱怨的权利,而你的美德又在哪儿?你效过什么力?你行过什么善?哼!可怜的人,你只能将激情摆到我面前,竟敢指责苍天!等你像欧勃里神父一样,在深山老林度过三十年,到那时,你对上帝的意图就不会轻易下断语了,到那时你就会明白你什么也不知晓,什么也不是,你就会明白已然堕落的肉体,受多么严酷的惩罚,道多大的苦难,都是自作自受。”
老人双眼射出的亮光、在胸前抖动的胡须、犹如霹雳的话语,都使他形同上帝。我被他的威严神态所降服,便跪到他膝前,请求他原谅我的冲动。
“我的孩子,”他回答我的语气特别和蔼,令我深感内疚,“我的孩子,我这样斥责你,并不是为我自己辩解。唉!我亲爱的孩子,你说得有道理:我来这深山老林,做的事情很少,上帝没有比我还不中用的仆人。然而,我的孩子,上天,上天啊,那可绝不应该指责!假如我冒犯了你,那就请你原谅我,我们还是听你妹妹讲吧。也许还有救,我们千万不要丧失希望。夏克塔斯,基督教是一种神圣的宗教,它能将希望化为美德!”
“我的年轻朋友,”阿达拉又说道,“我进行的搏斗,你是见证人,但是你也只看到极小部分,大部分我都向你隐瞒了。是的,用汗水浇灌佛罗里达滚烫的沙子的那些黑奴,也不如阿达拉可怜。我恳求你逃命,但是已经横下一条心,如果你远走高飞,我就一死了之。我害怕随你逃往荒野,但是又渴望林子的树荫……唉!如果只是离开亲友和家园,甚至可以说(可怕的事情),如果只是毁掉我的灵魂,那也好办啊!然而,你的幽魂,我的母亲啊!你的幽魂,一直守在我身边,责备我害你受熬煎!我听到了你的哀怨,也看见了地狱之火将你焚烧。我的夜晚一片荒芜,鬼影憧憧;我的白天也忧心忡忡。夜露降落在我这滚烫的肌肤上,立刻就干了。我半张开嘴唇,要借清风的爽意,可是清风非但没有送爽,反而被我的火热气息点燃了。看着你远离人世,在荒山野岭同我形影不离,同时又感到你我之间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壁垒,这真叫我心痛欲碎!终生同你厮守在一起,像奴婢一样侍候你,无论到天涯海角,也为你做饭,铺床铺,这对我来说,本来是最大的幸福!而且这幸福,我已经触摸到了,却又不能安享。我做了多少打算啊!这颗忧伤的心生出多少梦想!有时我注视着你,就不由得萌生又荒唐又有罪的渴念:忽而想成为大地上惟一的人,和你在一起,忽而又感到有神灵阻遏我的巨大激情,就咒这神灵毁灭,只要能让你把我紧紧搂在怀中,哪怕同上帝和世界的残余一起堕入无底深渊!甚至在此刻……还用我说吗?就在此刻,我要被永恒吞没,要去见无情的判官的时候,高兴地看到贞节吞噬了我的生命,然而,这是多么可怕的矛盾,我走了却又带着没有委身于你的遗憾!”
“我的女儿,”传教士打断她的话,“痛苦把你弄得晕头转向了。你放纵的这种过分炽烈的感情,极少是合乎情理的,甚至是违反天性的;不过在上帝看来,这一点罪过不大,因为这主要是思想迷误,而不是心存邪恶。这种狂热的情绪,同你的贞洁不相称,因此,你必须排除掉。再说,我亲爱的孩子,你这样惊慌失措,是你把自己的誓愿想像得太离谱了。宗教绝不要求不近人情的牺牲。宗教的真正感情、讲究分寸的品德,远远胜过所谓英雄主义的那种狂热感情、那种强制性的品德。听着!可怜的迷途的羔羊,假如你一命呜呼,慈悲的牧师也要寻找你,将你领回羊群里。悔改是一座宝库,大门始终为你敞开:在世人看来,我们的过错必须用大量的鲜血洗刷,而对上帝来说,有一滴眼泪就足够了。你尽可放心,我亲爱的女儿,你的状况需要平静;让我们来祈求上帝吧,他能治愈他的仆人的所有创伤。如果上帝像我希望的这样,让你逃脱这场病灾,我就写信给魁北克的主教,他完全有权解脱你的誓愿,而你这誓愿也是极其平常的,到了那时你就结婚,同你丈夫夏克塔斯终生守在我身边。”
听了老人这些话,阿达拉昏厥了好一阵子,等苏醒过来,又陷入极大的痛苦。
“什么!”她合拢双手,十分激动地说,“还有救!我还可以解脱誓愿!”
“对,我的女儿,”神父答道,“你的誓愿还能够解脱。”
“太迟了,太迟了,”阿达拉嚷道,“难道非得赶上我得知自己能获得幸福的时刻死去!我怎么不早点儿认识这位神圣的老人啊!若是早认识了,今天我同你在一起,同信奉基督教的夏克塔斯在一起,该有多幸福啊……有这样一位崇敬神父安抚宽慰……在这片荒僻的土地上……永远生活……噢!这样就太幸福啦!”
“平静下来,”我握住这不幸姑娘的一只手,对她说道,“平静下来。这种幸福,我们就要尝到了。”
“永远也不会了!永远也不会了!”阿达拉说道。
“怎么不会呢?”我又问道。
“你还不了解全部情况,”贞洁的姑娘高声说道,“是在昨天……暴风雨里……我差一点儿违背了自己的誓愿,差一点儿把我母亲推进地狱的烈焰中;她已经诅咒我了;我已经欺骗了救我性命的上帝……你吻我颤抖的嘴唇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啊,你还不知道亲吻的是死亡!”
“噢,天哪!”传教士高声说道,“亲爱的孩子,你干了什么呀?”
“我犯了罪,神父,”阿达拉眼睛失神,说道,“不过,我仅仅毁了我自己,却救了我母亲。”
“把话说完啊。”我惊恐万状地嚷道。
“好吧!”阿达拉说道,“我早就料到自己顶不住,离开村子的时候,就随身带了……”
“带了什么?”我又恐怖地问道。
“一种毒药!”神父说道。
“我已经吃下去了。”阿达拉高声说道。
隐修士手中的火炬失落了,我也瘫软在洛佩斯的女儿身边。老人将我们俩紧紧搂住,一时间,我们三人在黑暗中,在这灵床上泣不成声。
“我们醒醒吧,我们醒醒吧!”有勇气的隐修士很快又点亮一盏灯,说道,“我们这是浪费宝贵的时间:不屈不挠的基督徒,我们要顶住厄运的冲击;让我们脖颈套上绳索,头顶香灰,跪下祈求上天,恳求上天宽育,或者表示顺从上天的法旨。也许还来得及。我的女儿,昨天晚上你就应当告诉我。”
“唉!我的神父,”阿达拉说道,“昨天夜晚我找过你,可是,上天要惩罚我的罪过,已经让你走开了。况且,怎么抢救也没用了,就连最善于解毒的印第安人,也不知道用什么来解我服的毒药。夏克塔斯啊,药性出乎我的意料,没有很快发作,你想想我该多么奇怪!爱情给我增添了力量,我的灵魂不会那么快就离开你。”
当时,干扰阿达拉讲述下去的,已不再是我的痛哭,而是野蛮人所特有的疯狂动作。我扭转手臂;咬噬自己的手,发狂地满地打滚儿。老教士和蔼极了,在我和阿达拉之间来回奔忙,千方百计地安抚和劝慰,他内心沉静,年事又高,多所阅历,善于说服我们这样的年轻人,而且又有宗教所赋予的声调,听起来比我们狂热的感情更温存,更炽烈。这位教士四十年如一日,在深山老林为上帝和人效力,这不是让你联想起,以色列终年在祭坛上供奉上帝的冒烟的燔祭品吗?
唉!他拿解毒药来治阿达拉,但已无济于事。疲惫和忧伤,毒性又发作,以及比所有毒物都致命的激动,纠集在一起,就要夺走这朵荒野之花了。傍晚时分,可怕的症状显现了,阿达拉四肢麻木,手脚开始发凉。
“摸摸我的手指,”阿达拉对我说道,“你不觉得冰凉吗?”
我恐惧得毛发倒竖,不知该如何回答。继而,阿达拉又说道:
“我心爱的,昨天你稍微碰一碰,我还会颤栗呢,可是现在,我感觉不到你手的抚摩了,也几乎听不见你的声音了。洞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消失了。是不是鸟儿在歌唱?现在,太阳快要落山了吧?夏克塔斯,荒野落日的霞光,照在我的坟墓上,一定非常美!”
阿达拉发现她这话又引得我们泪如泉涌,便说道:
“请原谅,我的两位好朋友,我很软弱,也许不久,我就会坚强起来。然而,这么年轻就死去,我这颗心却又充满生命!教士啊,可怜可怜我吧,支持支持我吧。你认为我母亲会满意,上帝会宽恕我做的事吗?”
“我的女儿,”善良的修士答道,他止不住热泪滚滚,用颤抖的残指去擦,“我的女儿,你的种种不幸,全由于你的无知;你受了野蛮习俗的教育,缺乏必要的知识,结果把你给毁了。你还不知道,一个基督徒不能支配自己的生命。不过,我亲爱的羔羊,放宽心吧,上帝考虑你心地纯朴,会宽恕你的。你母亲和指导她的那位冒失的传教士,比你罪过大,他们超越了自己的权限,逼迫你发了一个轻率的誓愿。但愿上帝保佑他们的灵魂安息!你们三人提供了可怕的榜样,让人看到狂热和缺乏宗教方面的知识有多危险。你就放心吧,我的孩子,要探测人心与肺腑的上帝,将凭你的动机而不是行为判断你:你的动机纯正,而行为应受谴责。
“至于说生命,假如时刻已到,你该去上帝的怀里安息,那么,我亲爱的孩子啊!你失去这个人世,也没有丧失多少东西!你尽管生活在荒僻的地方,也还是体味到了忧伤;假如你目睹人类社会的疾苦,假如你登岸到欧洲,耳朵充斥旧大陆的痛苦的长号,那么你又会怎么想呢?在这人世上;无论住草棚的野人,还是身居宫殿的王公,都在痛苦呻吟;那些王后有时就像平民妇女一样痛哭,而国王的眼里能容纳那么多泪水,也着实令人惊讶!
“你是痛惜你的爱情吗?我的女儿,那就等于哀悼一场梦幻。你了解男人的心吗?你能计数男人的欲望有多少次变化吗?那你还不如去数暴风雨中大海有多少波浪。阿达拉,做了多少牺牲,有多大恩情,都不是永远相爱的锁链:也许有那么一天,爱久生厌,往日的恩爱就变得无足轻重了,眼睛就只盯着一种又可怜又可厌的结合的种种弊端。我的女儿,出自造物主之手的那一男一女相爱,当然是最美好的爱情。天堂为他们而造,他们天真无邪,长生不死。他们的灵魂和肉体都完美无瑕,无一不珠联璧合:夏娃为亚当所造,亚当也为夏娃所造。然而,就连他们俩都不能保持这种幸福美满的状况,后世的夫妻又怎么能做到呢?原始人的婚姻,就不要对你讲了:那种结合难以启齿,一奶同胞的兄妹做夫妻,男女之爱和手足之情,在同一颗心里混淆起来,这种感情的纯洁也增添另一种感情的乐趣。所有这种结合都纷扰烦乱;嫉妒溜上了祭献羔羊的草坪祭坛,笼罩了亚伯拉罕的帐篷,甚至笼罩了那些旅长的卧榻:他们终日寻欢作乐;忘记了他们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我的孩子,你还以为,比起耶稣基督要投胎下凡的那种神圣家庭,你的结合会更纯洁,更美满吗?那种家庭的忧虑,争吵,相互指责,担心不安,以及悬在夫妻枕席上面的所有难言的苦恼,我就不对你详细讲了。女人是流着泪出嫁的,做一回母亲就吃一次苦头。吃奶的婴儿一旦夭折,死在你的怀里,那又会造成多大痛苦啊!哀吟之声响彻山川,什么也安慰不了拉结①,因为她失去了儿子。与人的脉脉温情连在一起的这种惨痛十分强烈,我甚至见到我国受到国王宠爱的贵妇,毅然决然离开朝廷,人修道院隐居,摧残这不驯服的肉体,深知肉体的欢乐无非是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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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据《圣经》记载,耶稣降生后,由东方来的博士说他将成为犹太之王。犹太王希律便派人寻觅,找不到时,便下令将伯利恒城及四周两岁以内男婴全部杀掉。拉结和雅各生的孩子未能幸免,因而号哭不己。
“不过,也许你要说,这些事例与你无关,你的最大愿望,就是同你选中的男人生活在昏暗的窝棚里,你所追求的,主要不是婚姻的甜美,而是年轻人称作爱情的那种荒唐事的魅力,对不对?空想,幻象,虚无,病态想像出来的梦境啊!我的女儿,我本人也经历过,心性迷乱过:我这头也不是生来就秃顶,我这胸膛,也不是总像今天这样平静。请相信我的经验:一个男人在感情上如能持久,如能永葆这种感情的青春,那么在孤独和爱方面,他无疑能和上帝相匹敌了,因为这两方面正是上帝两个永恒的乐趣。然而,人的心性容易生厌,永远不会长久地完全爱同一个人。两颗心总有些地方不合拍,久而久之,生活就会变得无法忍受了。
“最后,我亲爱的女儿,人的一大过错,就是好做幸福的美梦,忘记了人天生的铜疾:死亡,人必有一死。在人间不管享受多大幸福,这张俊美的脸迟早也要变,变成亚当的子孙进入坟墓后的统一面孔。到那时,就连夏克塔斯的这双眼睛,恐怕也难从你墓中的姊妹里认出你来。爱情的力量控制不了棺木的蛀虫。我说什么呢?(空而又空啊!)我竟然谈到世上情谊的威力?我亲爱的女儿,你想了解这威力有多大吗?一个人死后数年,如果又还阳了,我怀疑就连为他流泪最多的人,重新见到他也不会高兴:人多快就找到新欢,多容易养成新的习惯,人的天性又是多么变化无常啊,即使在朋友的心目中,我们的生命也是多么无足轻重啊!
“感谢仁慈的上帝吧,我亲爱的女儿,他这么早就把你从苦难的深渊中解救出来。天上已经为你准备了圣女的白色衣裙、亮丽的桂冠;我已经听见天使的王后高声将你呼唤:‘来呀,我的好侍女,来呀,我的鸽子,来坐到纯真的宝座上,来到所有这些女孩子中间,她们把红颜和青春都献给了人类,献给了儿童教育和修圣事。来呀,圣花玫瑰,到耶稣基督的怀抱里来安息。这副棺木,你选定的婚床,绝不会虚设,你天上的丈夫将永世同你拥抱相爱!’”
老人安详的话语平抚了我情人心中的激情,如同落日的余晖止住风,将静谧布满天空那样。阿达拉此刻似乎只关注我的痛苦,要设法让我经受住失去她的变故。她忽而对我说,我若是答应收住眼泪,那么她就会幸福地死去;忽而又对我讲起她的母亲和家园,试图转移我眼前的痛苦。她劝我要忍耐,要修德。
“你不会总这样不幸的,”她说道,“上天现在让你吃苦,就是要促使你更加同情别人的苦难。夏克塔斯啊,人心就像树木,要用斧子砍伤,才能流出医治人类创伤的香脂。”
她讲完这番话,脸又转向教士,要从他那里寻求她刚刚给我的宽慰,真是又要劝解人,又要接受人的劝慰,她躺在临终的床上,既发出又聆听生命之音。
这时,隐修士热情倍增,他那副老骨头因慈悲的热忱而重又活跃起来:他不断地配药,点亮火把,翻换铺草,热烈地赞美上帝和义人的福乐。他高举宗教的火炬,似乎引导阿达拉走向坟墓,一路指给她看人所不知的奇观。简陋的山洞里充满这种基督徒之死的庄严气氛,毫无疑问,神灵在注视着这一场景:宗教独战爱情、青春和死亡。
神圣的宗教终于获胜,而这一胜利,从一种圣洁的悲哀取代我们心中之爱的最初冲动,就能够看出来。将近午夜时分,阿达拉似乎又有了点儿精神,能跟着在床边的教士诵念祈祷词。过了一会儿,她把手伸向我,以勉强听得见的声音对我说:
“乌塔利西的儿子,你还记得吗,第一次相见的夜晚,你把我当作‘临刑之爱的贞女’啦?我们命运的多么奇特的征兆啊!”她停顿一下,又接着说道:“我一想到要永远离开你了,这颗心就拼力要复活,我几乎感到爱得这么强烈,自己就能够永生了。然而,我的上帝啊,还是实现你的意志吧!”
阿达拉又沉默了,过了半晌才补充说道:
“现在我只剩下一件心事了,就是求你宽恕我给你造成的痛苦。我又高傲又任性,也真把你折磨得够呛。夏克塔斯,往我的遗体上洒点儿土,就会将一个世界置于你我之间,也就使你永远摆脱我的不幸给你增加的重负了。”
“宽恕你,”我已经泪流满面,回答说,“不正是我给你造成所有这些不幸吗?”
“我的朋友,”她打断我的话,说道,“你让我感受到了极大的幸福,我若是能从头开始生活的话,也宁肯在不幸的流亡中爱你片刻的幸福,而不愿在我的家园安度一生。”
阿达拉说到这里,声音止息了;死亡的阴影在眼睛和嘴四周扩散;她手指摸来摸去,仿佛要触碰什么东西;她是在同无形的精灵低声说话。不大工夫,她又挣扎着想摘下颈上的小十字架,但是做不到,她就叫我替她解下来,对我说道:
“我头一次跟你说话的时候,你看到这副十字架映着火光,在我胸前闪闪发亮,这是阿达拉仅有的财富。你的义父,我的生父洛佩斯,在我出生几天后,把它寄给我母亲的。我的哥哥啊,收下我这个遗物吧,就留作纪念我的不幸。你在生活的忧患中,可以求助于不幸者的这个上帝。夏克塔斯,我对你还有最后一个请求。朋友啊,我们在世间若是结合,生活也很短暂,然而,今生之后还有更长久的生活。如果永生永世同你分离,那就太可怕啦!今天,我只是比你先走一步,到天国里等待你。你果真爱过我,那就让人接受你人基督教吧。基督教会安排我们俩团聚,这种宗教让你看到一个大奇迹,就是使我能够离开你,而不是在绝望的惶恐中送命。可是,夏克塔斯,我深知要你发个誓愿是什么代价,只想求你简单地答应一句,要你发誓愿,就可能把你和一个比我幸运的女人拆开……母亲啊,宽恕你女儿吧。圣母啊,请不要发怒。此刻,我又软弱了,我的上帝啊,我向你窃取了本来只应对你才有的念头!”
我肝肠痛断,向阿达拉保证有朝一日我将皈依基督教。隐修士见此情景,便站起身,那样子仿佛接受了神谕,双臂举向洞顶,高声说道:
“时候到了,时候到了,该呼唤上帝降临!”
话音未落,我就感到一股超自然的力量,不得不跪下,匍匐在阿达拉的床脚下。教士打开一个密龛,只见里面放着一个包着纱巾的金瓮,他双膝跪倒,深深地礼拜。满洞仿佛顿时生辉,只听空中传来天使的话语和缭绕的仙乐。这时,老人从圣龛取出圣器,我就觉得上帝从山腰走出来了。
教士掀开圣餐杯的盖,用两根手指夹出一块雪白的圣体饼,口中念念有词,走到阿达拉跟前。那圣女举目凝望天空,她的所有痛苦仿佛都中止了,全部生命凝聚在她的嘴上;她嘴唇微启,虔敬地寻觅隐形在圣体饼下面的上帝。继而,神圣的老人拿一点儿棉花,蘸上圣油,用来擦拭阿达拉的太阳穴;他对着临终的姑娘注视一会儿,突然脱口断喝一声:
“走吧,基督徒的灵魂,回到你的造物主身边去!”
我抬起垂到地上的头,瞧瞧圣油瓮里面,高声问道:
“我的神父,这药能把阿达拉救活吗?”
“是的,我的孩子,”老人说着,倒在我的怀里,“她得到了永生!”
阿达拉断气了。
(夏克塔斯叙述到这里,不得不第二次中断了。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这位双目失明的酋长解衣露出胸脯,掏出阿达拉的十字架。)
“瞧,这就是厄运的证物!勒内啊,我的孩子,你看见它了,而我呢,再也看不见啦!告诉我:过去了这么多年,这金子一点儿也没有变色吗?你一点儿也看不见我流在上面的泪痕吗?你能辨认出一位圣女吻过的地方吗?夏克塔斯至今怎么还没有成为基督教徒呢?究竟碍于什么政治的和乡土的微不足道的原因,他仍然还滞留在先辈的谬误中呢?我不愿再拖延下去了。大地向我高呼:‘你什么时候下到坟墓中,你还等什么,还不赶快皈依神圣的宗教?’大地啊,你等我不会太久了。我这因悲伤而白了的头,一旦由教士浸人圣水而恢复青春,我就希望去和阿达拉相聚。不过,我这经历剩下的部分,还是让我们讲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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