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太阳移照到中天时,我才起床。打开窗子一看,那景象真是叫人惊心。晴空蓝艳得像油彩,彷佛手一抹,就可沾上黏手的颜料;而烈日如聚光灯一般,孤悬在油彩当中,凝聚了所有的炙热与光亮,稍一探看就立刻头昏目眩起来。周旁的日晕一环,染晕着虹的七彩,也是赤焰一般不可逼视。空寂的巷道,静无人车马喧,远处人君移转,一切动作都像是慢格播放的影片,惊悚至极,却发不出一句声响。整个感觉好像时空都静止了,所有的景观全被凝入一种静寂中,一丝风也没有,连空气都像是被凝住了。所谓永恒——
我开上窗,重新躺回床上,却怎麽也再睡不着。随便洗把脸後,再套件衬衫,就往楼下冲出去。
还是户外的感觉好,人群在走动,车子在滑动,小水沟的水在流动,各种声响霹雳啪啦地在震动,处处充满生命力,让人感觉自己的确是在活着,在蠕动着。刚刚那种“永恒”的感觉真可怕,什麽都是静止的,一点也没有流动的生命力,感觉上像人迹绝寰的废墟。
夏日午後是最多这种令人错愕起时光步调的景象。总是这样,多情惹得多愁,多愁惹得多忧,到最後不快乐垫了底,日子又开朗不起来。
我甩甩头,在一处露天咖啡座坐下来,难得在台北街头看得到这种欧洲的景观。还好,沿着店檐延搭出了一座顶篷,遮去了炙热的阳光,否则,这种浪漫也着实叫人吃不消。
Waiter在一旁等得不耐烦,我还是研究了老半天,才点了一杯冰咖啡和夹蛋三明治。
街头风景没什麽好看,咖啡既不香也不醇,三明治更是索然无味。我喝了一口冰水,咬了一口三明治,就对着远处天空发呆。
“发什麽呆?”一双手在我眼前摇晃着。
我循着手往上看,那唇鼻、那眉眼,那笑容、那身影——
“沈浩!”我叫出声来。
竟然是这样子的重逢!偶然——真是的!
“沈浩!”我又叫了一声,他在我对面坐下来。
Waiter走过来,他点了一式的冰咖啡和夹蛋三明洽。还是五年前的沈浩,也许更成熟更漂亮了。
“我叫沈浩,你果然没忘记。”他含笑说。
往事如烟,恰似池畔波光粼粼,这时节,又到了下水的泳季——我幻想过无数次美丽心动的相逢啊!怎麽这重逢,一点惊心的震撼都没有?!
“什麽时候回来的?”我问,突然觉得眼前的景象有点凄凉。情到浓时反为薄,激动过後,再颠覆不出什麽更为沸腾的热情。五年,叫我等得太久了。虽然这当中,我的语音是抖颤的。
“上星期。”他回答,沉默了一会,才又开口:“这些年——还好吧?”
还好,还好,还好!到底要怎麽样才算是“还好”?我没有辩法回答这个问题。
“为什麽?”我问沈浩,这是我五年来最大的疑问,为什麽!“为什麽?五年了,你竟然吝啬得一封信也不肯给我!”
“苏惜!”这熟悉的呼唤,仍是叫我心痛不已。他看着我,好抱歉的眼神。“我没有忘记你,无时无刻不惦念着你,真的!可是我不敢——五年是一段太长的时光,那时我们都还那麽年轻,我不敢,不敢用承诺绑住你,牵绊着你。我怕你遇到
比我更好的,却为着对我的誓言苦恼。五年!实在有太多的故事可以在这当中发生!这些年我多麽渴望回来,看看你,听听你,甚至抚触着你、可是我不敢,连思念都断绝,饱受着相思的煎熬。”
原来彼此是同样的心肠,可是——“你还是连一句承诺都不肯说!”我神情黯然,五年的相思,那种苦涩啊——
“你来送我那一天,”沈浩的声音低颤着,难过地低下头:“在机场,你叫我等一下,再让你看一眼,我本来想说——”他拾起头,迷人的黑眼眸中,有挚恋在里头。“我本来想对你说,如果五年後我回来,你仍然没有深情的朋友,二个人,我们两个人,可不可以在一起。可是我怕问了,让你为难。当我告诉你,我要去国五年时,你并没有什麽特别的反应,只是笑笑的,不在意。我一再强调,要你别忘了我,在我眼中,你比什麽花朵都美丽,你也是一点表示都没有。我始终不明白你的心意,五年那麽漫长,我没有信心说出要你等待、辜负青春这种自私的话。可是我真的好想你,怕你把我给忘了,一直卑鄙地祈求着上苍,希望你不要忘了我,等着我——”
“沈浩!”我眼眶湿了。
一开始,如果彼此能够坦白就不会有那麽多磨人的痛苦和无奈。明明二个人两情相投,却互相从彼此爱恋的心情逃离,这五年漫长的空白,难道是上苍在跟我们开玩笑?
“我们约好五年,”沈浩又说:“五年了,我回来,就是想看看你。当时不敢说的,现在总算能把所有的心事都说出来。苏惜!五年过後,我的心意会让你为难了吗?”
“沈浩!”我用手捂住脸,眼泪不断地从指缝中渗透出来。“我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你,比谁都喜欢你!”
就这麽一句就够了。沈浩走到我身边,轻轻摸着我的头。
晴天还是蓝艳的像泛着油光的墨彩,白云却不知打那儿飘出来。散铺着,像丝絮,又像是薄纱一片,裂撕了浮贴入油彩里。
“走!”他拉起我,“去吃‘好料’的,庆祝我们重逢。”
还是那招他最爱玩的,这次骗到了两粒芭乐,刚好一人一粒。
“你还是这麽坏!”我边吃边笑,“老是欺负人家老实。”
“你还敢说!你不也是同谋!”他往我额上一敲,手中的芭乐不小心滚落到地上。
“啊!都是你!赔我!”
他耍赖,跟着抢起我手中的芭乐,我不肯分他,又闪又躲,一边大口大口地忙着把芭乐吃下肚里。
“苏惜!”硬抢不成,来软的了:“不要这样嘛!分我一口就好!”
我咯咯大笑,戒备放松,“什麽时候变得这麽贪吃?”
他逮到机会,突然抓住我。“你给不给?哈!还是被我逮到了!”
我惊呼一声,手一松,芭乐就掉下去了。他连忙将我拦腰一抱,芭乐恰好落在我们身体相拥的空间中。
他小心地把芭乐拿到手中,张嘴先咬了一口,才哈哈大笑说:
“哈!最後还是落在我手里了吧!”
我在一旁,心跳个不停、沈浩的臂膀强而有力,肌肤相触,如触电般地惊心。
“怎麽了?”他伸手开玩笑地在我眼前摇晃着。“一副失神落魄的样子!”
“没什麽!”我的心脏还是跳得很厉害。
“没有就好!”他很自然地将手搭在我肩上。“走!刚刚看到一家花店,玫瑰花开得真好!庆祝我们重逢,这次你要送我几朵?”
“你美哦!一朵也不送!”他这举动,又让我心跳个不停。
“好吧!不送花。”他自顾说着,好像一点也没注意到我的心跳。“那麽接风洗尘总是要吧——”突然他把头转向我,将我更围近他的胸膛,俯下头,在我耳旁低声说:“你的心脏跳得好厉害,也传染到我的。听——”
我听着他的心跳,果然跟我的跳得一样厉害。我躲在他怀里,羞杠了脸。
沈浩一直是我最美的憧憬。这情景,我曾偷偷幻想过,没想到今日竟然成真。
他的拥抱,掺和柔情无限。然悠而,经过那麽久的思念,真实的触感,体觉以後,却仍如梦般地不真实。
暮色初落,天际仍犹有余晖,沈浩送我到酒吧的门口。霞光照映在马路对面,
大楼的玻璃帷幕,反射出绚烂的光芒,金碧辉煌,在沈浩身後罗织出一幅缤纷梦幻的绮丽色彩。像阳光普照,太阳的周边金芒,一道首自四面八方射入九垓八荒,整个世界全是色彩。
说好送到门口,我推门进入酒吧,沈浩却跟着进来了。
“这样好吗?你没别的事吗?”我问沈浩。从中午相逢,一直到暮色黄昏,我们一直在一起。
“没关系!”沈浩笑笑说:“我回来就是为了看你!”
木木迎上来,“阿宝!怎麽现在才来?这是谁?”她看沈浩一眼。
“他叫沈浩。”我笑着说。
我带沈浩到靠近琴抬的角落桌位。
“你坐这里,我一有空就过来陪你。好好欣赏钢琴演奏,那女孩弹得真好,声声扣人心弦!”
长发女孩已经来了,正在试音。我跟她挥手打招呼,她微笑点头。
“阿彩!”沈浩突然叫说,不知道是在叫谁。
沈浩走到钢琴旁,我跟在他身边。
“阿彩!”他又叫。长发女孩闻声抬头,看着沈浩,神情先是迷惑,复转为明朗。
“阿浩!”她也叫出来,停止弹琴的动作,站起来,面对沈浩。“什麽时候回来的?怎麽都没听说?”
“你们认识?”我在一旁看得迷糊。
“嗯!”沈浩点头。“何止认识,还同居过呢!”
“阿浩!”被沈浩唤作“阿彩”的女孩斥喝他一声,转向我。“别听阿浩胡说。阿浩父母长年在国外,生下他以後,将他送回国,他就一直跟着祖父母住。高二那年,他爷爷奶奶相继过世,他父母要接他过去,他不肯,我父亲跟他父亲是好朋友,又是老邻居,所以他就借住在我们家——真巧!没想到你们也认识!”
“是啊!真巧!”我笑得有点不自然。沈浩的过去,我一点也不知道。
“怎麽会想回来的?”她转头又对沈浩说:“我还以为你就此去当外国人了!现在住哪?”
“我表姨家!”沈浩说,同时看我一眼。“你怎麽会在这里弹琴?阿健呢?”
阿彩乍见到沈浩时那种兴奋快乐的表情,顿时黯淡下来。
“他去巴黎了。”
“那小子,倒真朝着梦想走了!”沈浩说着,皱一下眉头:“他怎麽搁下你,自己一个人去?”
“我们分手了。”阿彩的神情更黯淡了。
“分手?怎麽会?”沈浩诧异不巳。“我要走的时候,在你家阳台,他还喝醉了,抱着酒瓶说,将来要带你一块去巴黎,怎麽——”
“这样说又有什麽用?”阿彩凄楚一笑:“算得上是承诺吗?他一心响往着巴黎,可是,总有太多现实的问题要考虑,我只会成为他的牵绊!”
“你不要这麽说,阿健绝对不会这麽想的!”
阿彩又落寞地笑了笑,说:“他怎麽想,都无所谓了,反正,一切都太迟了——”随即撩开长发,又说:“别尽说这些,我还不知道你朋友叫什麽名字!”
沈浩将我拉到身边,指着我笑说:“我还以为你们早认识了呢!这家伙,就是会虚张声势!”跟着敲一下我的头。“她叫苏宝惜!”
长发女孩对我柔柔一笑,“你好!我叫董柔彩,你可以叫我阿彩。”
我微笑说:“你们既然认识,那再好不过了,我还担心沈浩一个人在这里会太无聊。麻烦你参照顾他了,我得到吧枱去了,待会见!”
走了两步,我还是又回头把阿彩拉到一旁。
“我们算是初相识,我也不好多说什麽,只是,你听听就好,希望你不会认为我太多事。”我顿了一顿,阿彩张大眼睛看着我。“我觉得,你不应该考虑太多。那个阿健,阿健追寻他的梦想,固然勇往直前,甚至连你都割舍,可是我相信,失去你,他的心里一定很难过。我觉得——”我腼腆地笑了笑,觉得自己呆呆的,有点噜嗦。“我只是觉得,如果可以,你应该去看看他,或者打个电话、写封信也好,确定一下彼此的心情。这麽多年的感情了,付诸东流,将来老了,会憾恨太多!”
我尴尬地站在那边。阿彩握住我的手,低声激动地说:
“谢谢!”
我走到吧枱,小陈看见我,下巴往沈浩的方向一扬。
“男朋友?”
我还没开口,木木就走过来,瞪他一眼,说:“关你什麽事?”
小陈耸耸眉,接着问:“他们好像很熟!”眼光往钢琴的方向瞟过去。钢琴一旁,沈浩和阿彩不知正聊什麽,彼此的神情看起来很开朗。
“啊!老朋友了!”我说。
“小心哦!”小陈暧昧地笑:“太大方,掉以轻心,男朋友可是很容易就会被抢走的哟!”
“陈克维!”木木又瞪他一眼。“你以为每个男的都跟你一样的腐败,看到了女人,就跟苍蝇一样!”
“小姐,拜托你留点口德好不好!我到底又是什麽地方得罪你了?!”小陈无辜地瞧着术木,眉眼间尽是说不出的诱惑。
不愧是调情圣手,就这麽一眼,术木竟被他瞧得红了睑,啐他一口,拉著我离开吧枱。我回头,犹看到小陈自满得意邪恶的笑着。
“你斡嘛那麽在意他?”我问木木:“你喜欢他?”
木木惊愕地拾起头,“什麽?你说什麽?”
“你喜欢他吧!”我再说一遍。“每次你一遇上他,那眼光、那神情,呆子才会看不出来。可是他真是一枚呆瓜,木木,听我说,小陈不是什麽好东西,你惹他不过的。”
“我没有。”木木垂下了头。
“没有最好。”我也不想再令她太难堪。黄大维坐在角落,还是跷着腿,青春肆放张扬。
“黄大维真是帅得没话说,”我开玩笑说:“你可要看好他,否则我魔手一伸,可不管什麽交情不交情的。”
“不是你想的那样。”木木风马牛不相干,冒出这麽一句。
“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抬头,认真地看着我:“我承认,我的确被他迷惑,他举手投足,甚至连脸上那种邪恶的笑,都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神奇魅力。我怦然心动,忍不住想接近他,又怕他看穿我的心思——而且,他女朋友那麽多,怎麽说,他也不会注意到我。我知道,他只是把我当成小毛头,我也告诉自己,不要被他迷惑了。可是——”木木垂下头,滴出了几颗晶莹的泪珠。“可是,我就是忍不住想多看他几眼。阿宝,我喜欢大维、可是,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麽会被陈克维吸引住——”
这就是爱情的难处,两情相悦以後,还是不可避免地有着一些无可奈何地迷惘。
我拍拍木木的肩膀,安慰她:“别傻了!何止是你,我也险些被他迷住。凭良心讲,他真的是不错!当然,我是指皮相魅力而言。他又坏又邪恶,却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他一眼。你别自责了,我们会迷惘,那只表示我们还是太单纯。可是我宁愿这样,还保有一颗乾净的心。基本上,我们和小陈是不同生态的生物,就算是一时迷惑,也无损我们的天真。老实说,也许他也不是什麽多恶劣的人,起码,他一直没有碰过你——你必须承认,他要碰你是易如反掌,说不定他早知道你在意着他,可是他却装作什麽都不知道,还故意在你面前和女朋友调情,破坏自己的形象——天知道是不是这样!不过,木木,换个角度看,不管小陈心里怎麽想,重要的是,你一定要把握住自己的感情,否则,谈什麽都难!”
“嗯!”木木还是微有哽咽。
唉!真难!青春这回事,怎麽会有这麽多令人无力的为难地方。
我和木木走到黄大维坐着的角落,我对他说:
“黄大维,你怎麽搞的?把木木弄哭了!”
他站起来,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完全不像是球场上,那种威风凛凛、凶气腾腾的杀手角色。
“我不管,”我心里偷笑:“你把她弄哭了,自己收拾!”说着,把木木推向他。
木木扑向他,伏在他胸膛上哽咽啜泣,他先是微愣,继而释然而笑,拥着木木,柔声安慰亲吻。
什麽时候我竟变成这种桥梁的角色?我回到吧枱,小陈递给我一杯酱红色的饮料。
“别怕!是苏打。”他说,微微一笑:“小俩口恩爱和好了?”
“原来你都知道!”我叹口气。
他给自己倒了杯啤酒。说:“你以为我这情圣是干假的?小毛头肚里的蛔虫有几条,我一清二楚,逃得过我的法眼!”
“这麽说,你还不坏嘛!我还以为你这个人天生坏胚于—个。”
“我可从来没说自己好!”他瞧着我,眼光令人发毛。“怎麽样?今晚下班後送你回家?”
我微微一笑,说:“你说真的还是假的?”
“你说呢?”他魅笑着。
我假装认真地研究他,然後笑着指着自己:“小毛头一个,连杯伏特加调蕃茄汁都品尝不了,你的法眼看不透吗?”
他笑了,全身上下打量我,玩味地说:“你不一样。”
“哦!有什麽不一样?”我回视他,毫不畏惧。
“就是这点不一样!”他双臂交抱在胸前,靠着吧枱,目光炯炯,侵略性十足的双眸深邃如黑洞,有种野兽、原始的张力不断地侵袭着它注视的猎物。“还没几个女人接收得了我这样的凝视,你算是例外。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不好对付。”
“我有那魔糟吗”我笑笑地。
“刚好相反。”他说,野气十足的双眸仍然紧盯着我:“你叫人惊艳,却不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反倒是客客气气的,偏又有种生疏冷漠的距离,叫人不敢轻易造次。按照我的经验,像你这种的女孩最棘手。如果你一副高傲不可攀,那倒好对付.这种女人其实最纯最蠢,最容易上手。偏偏你有礼又客气,那种礼貌的距离和冷淡,最是糟糕,搅得人恨得牙痒痒的!”
“跟我说这些做什麽?”我还是客客气气的。
他放开手,倾着身子,“对付你这种人,最好是直截了当,拐弯抹角是行不通的,感动不了你的,你这种人,没什麽心肠,除非是自己心动的人,否则.对方再怎麽痴迷,你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是吗?”我看他一眼,他的话让我觉得不舒服。“你凭什麽说得这麽肯定?”
他哈哈大笑。
“让我说中了?!你还真单纯!其实想也知道,你对每个人客气又冷淡,无非是想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既然如此,就是不肯轻易付出情感,对方再怎麽痴迷,除非是真心喜欢,否则你当然不会付出回报,你一心只想倾付一次真情,难免寡情,那些被你拒绝的,只有埋怨你铁石心肠!啧啧!小毛头还真纯情!”
我有点狼狈,他句句说中我的心坎。
“我说的没错吧!”他得意地把啤酒一仰而尽。
“那又怎麽样?”
“不怎麽样!”他说:“如何!今晚下班送你回家?”
我微微一笑。
“你那个蛇腰女郎呢?今晚不来吗?”
“蛇腰……你说Mary?”他恍然大悟。玛莉,名字还真俗气:“来是会来,不过没送系。”
“有关系的!”我说:“她一来你就忙得不可开交了.两双手和嘴巴一刻都不得闲.我怎麽还好意思劳动你费神送我回家?”
小陈眯起眼,像是听到什麽新鲜事。
“哇!”他说:“你比小林还要厉害!她充其量只不过骂骂我妨碍观瞻和腐败,你可句句都毒到骨子里头。”
“算了吧!陈克维!”我看着他,明白地说:“我承认你很有魅力,很吸引人,不小心就被你迷惑住。可是请你没事别拿我寻开心,不要说我不相信你说的话,就是你的诚意,我也怀疑到底有几分?”
小陈看看我,又看看吧枱上的酒杯,复又再看着我。
“唉!小毛头,真是的!不过说的也是,如果跟你在一起,没事撩拨一些什麽柏拉图、精种恋爱的,那多累啊!我可受不了!我还是舍不得肉体的感觉——”
“陈克维!”我叫道。
“怎麽?”他邪恶一笑,又恢复先前那种浪子的吊儿郎当样。“不必不好意思!食色性也!不然你以为你是怎麽来到这世上的!”
“拜托!不要把可耻的话说得这麽理直气壮。”我说。
“你错了!”他伸出食指,随着话声左右摇晃三下。“这不是什麽可耻的事,这是每个生理发育正常的男女必定的需要。你会这麽想,表示你还不成熟,根本不懂什麽是真正的爱情——还是那句‘灵肉兰一’你懂不懂?不要老是空谈什麽柏拉图,肉体的感觉才是最真实的!”
“陈克维!”我又叫道。
“什麽?”他说,笑谑地看着我。
我靠近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句慢慢地说:“我诅咒你阳——萎——”
“就是这样!”他抓住我。“我就喜欢你这样,我也知道你就是这样。你并不无知,又不故作清纯,一点都不理什麽狗屎大家闰秀,小家碧玉,淑女的造作!那两个字,普通女孩还真讲不出来——”
“够了!你!”我挣脱着,倒楣这时蛇腰美女刚好推门进来了。
“拉拉扯扯地做什麽?”又是涂得一口妖怪般的血红大口,她睨了我一眼说:
“Kevin,你实在越混越回去了,这种货色,瘦巴巴的,又浑身的病态,你也要!”
小陈放开我,以一副看好戏的姿态瞧着我。我当然没自作贱到跟这种女人一般见识的地步。我只是笑笑的,对小陈说:
“陈克维,原先我还当你眼光有多高,怎麽说你也长得人模人样的!难不成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饥渴刭这种地步,下三流的货色你也当宝贝捧着。”
小陈哈哈大笑,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神态。蛇腰女郎脸色大变,气得把叨在嘴里尚未点燃的烟丢在地上。我若无其事地离开吧枱,原是想到沈浩那边,稍犹豫,脚步还是转向木木的角落。
“木木,”我身子一歪,仰头—靠,瘫坐在椅子上。“明天起,我就不来了。”
“为什麽?不是说好的?是不是又因为小陈的关系?”她纳闷地看着我。
“那家伙邪恶得要命,光是看他和那个蛇腰女人的亲热样,我就受不了,更别提他那些个什麽狗屎的肉体的感觉。还有这一屋子的堕落颓唐的气氛,我也很讨厌。”
“苏宝惜!”排球校队说:“你把它当作是一种难得的经验不就得了!说实在的,这辈子要找个像这麽堕落的夜晚还真困难!”
我笑了,黄大维这话还真有意思。
“黄大维,”我说:“你别光用嘴巴说。你老是窝在这个角落,当然好过!你到吧枱去站站看,就会知道人类活得有多可耻!”
“还跟人类活着又扯得上什麽关系?”木木说。
“是没什麽大不了的关系。”我说:“可是地球上,你找得出那种动物,活得像人类道样堕落沉沦的?”
“嘿!苏宝惜,你还真有意思!那天大家找个时间好好聊聊!”排球校队竟跑过来,耠我一个不折不扣的拥抱。
我把他推得远远的,木木坐在一边看着发笑。
“拜托!嘴巴说就好,不要这麽热情,我消受不了。”我说。
“他最疯了!颠起来什麽都不管。”木木还在笑。
“我如果是你,有这种男朋友,怕不打翻一坛子醋才怪!”
黄大雄咧开嘴,亲密地拥着木木说:
“小林不会的,她知道她在我心里是最特别的。”
“花言巧语!”我开玩笑,双腿笔直搁在对面椅子上。
“啊!我得走了。”黄大维看一下表,拿起桌上的外套,低头亲吻一下木木。
“赖皮他们在小哈家等我,我得过去了。”
赖皮和小哈都是排球校队的人,我跟他们不熟,只见过一两次面。
“苏宝惜,保持一点女人态!”黄大维拍一下我伸得笔直的腿,笑着走开了。
“他跟你在一起时,都是这样?”我问木木。
“嗯。”木木点头,散发着幸福欢乐的神釆。
我想,不管幸或不幸,爱情还是值得憧憬的美梦。纵使每天只是无言的凝望,如果是自己真心挚恋的人,光是看着,也会觉得很幸福。即便是背影——我将眼光调向沈浩,角落里沈浩的背影,宽广的像无边的风景。
木木也转头看了好一会,问说:“那个男的到底是谁?”
我收回目光,无力地垂下头。
“好吧!我不问。”她说:“看你这样子,好像多凄惨似的。不说我也猜得出来。不过,你总得告诉我,你男朋友你打算怎麽办?”
男明友?谁?沈自扬吗?我一惊!沈浩回来了,我惊喜得冲昏了头,完全没想到沈自扬。只是觉得内心隐隐有种沉重的情绪烦扰着,原来是沈自扬!老天!我茫然地看着木木。
“我就知道!”木木毫无道理地生气起来。“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心肝啊?你男朋友对你那麽好,你这样算什麽?”
我沉默着。
“别以为不吭声就能了事!”她继续说:“倘若事情真的就能这麽简单,那些个有情人干嘛为爱情伤心掉眼泪!”
我看着地上,口气软弱得自己都不相信:“你不知道,他一直是我最美的憧憬——”
“憧憬?!”木木冷笑说:“既然这样,一开始你又为什麽要接受沈自扬给你的温暖?”
“这是我的事,你管不着!”我被刺了一下,说话也就没有考虑太多了。
木木依旧冷笑着。
“我是管不着,你把自己锁得那麽紧,我即使想管,也叩动不了你冷漠的心窗。我是谁啊?我哪配!”
我叹了一口气,看来她是生气了。
“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我的声音更低了:“我——我的心好乱!”
“这就是上天给你的惩罚,辜负你男朋友对你的一片深情。”
“惩罚?”我呆了好一会,地毯上的花纹凝视久了,好似坠入另一个空间,感觉像穿入镜中。“你怎么一直替沈自扬说话?你根本不知道我们之间纠葛的关系。”
木木也是一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对他有一种莫名的好感,不希望看到他失望消沉的模样。直觉上就站在他这一边,觉得你很残忍,一点都不珍惜他对你的好,没心没肺,觉得上天真不公平!”
“可是——”我张口,还是软弱下来。
“可是什么?”
我甩了甩头,伏在桌上,两手插入鬓发中。
“我是先认识沈浩的。我喜欢他,一直喜欢他,他去了美国,我也一直没忘记他。沈自扬对我好,我也知道。我告诉过他,我会伤害他,他偏偏就是不听!我不理他,甚至什么无理、任性、难听的话者出口了,他还是在一旁死守着,我能狠下心不理他吗?你说,那我到底要怎麽办?我如果真的能像你说的,没心没肝,那就好了——”
“阿宝——”
“算了!什么都别说了!大概真是上天给我的惩罚吧!惩罚我不忠又不坚!”
“阿宝——”木木又叫。我手轻轻一挥,趴在桌上,什么都不想再听或说。
早知道事情会变得这么复杂纷乱,让人这么痛苦难断,一开始我什么都别憧憬,什么都不理睬就好了——然而现在说这些都太晚了,我是深深牵涉入这烦恼苦痛中了——
打烊後,我、沈浩、阿彩,一起走入静谧的街道中,沈浩先送阿彩回家,然後我们两个人沿着一路洒泄下来的星光,踩着薄凉的夜色,缓步在漫天璀灿的银河里。
“苏惜!”沈浩低声唤我,我抬头,两人相视而笑。
“对不起!把你一个人丢在角落里,一直没去陪你。”我说。
“没关系。”沈浩还是柔柔温煦的微笑——啊!犹是那年春水粼粼中……
“沈浩!”“苏惜!”我们同时叫着对方,不禁又相顾笑了起来。
“你先说。”
不!今晚不说,今晚什麽都不说,把一切留到明天,什麽事,明天再说!
“没什麽。”我微笑摇头。“你呢?什麽事?”
他的神情刹时又跟五年前在MTV里,“东京假期”落幕後,那等相同的落寞,但随即一晃而过,换作满脸的笑。他说:
“你到底跟阿彩说了什麽?她说要写信给阿健,还说要到巴黎去找他。”
希望是我敏感,沈浩那神情——对的!一定是我敏感,沈浩不是回来了吗?没理由担心太多。
“也没什麽,”我说:“只是告诉她不管是好是坏,总要确定一下彼此真正的心情,何必空留遗憾,让离别後的日子悔恨不休。”
“苏惜!”沈浩突然柔情无限地将我围在他的外套中,“这些年,你有没有想我?”
“想,想得心都痛了——”
“夸张!”他小力捶我一下,我叫痛,回打他,他笑着抓住我的手,许多深情在眼眸。我的心跳一下子凝结起来,这情景,我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沈浩俯下脸,将外套覆盖住两个人的头。清夜一片静寂,我们沉浸在只有两人的星河。两唇之间的甜蜜酸楚,像流星雨,漫天洒落,我的心,微泛着说不出的亲爱轻愁。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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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病呻吟的年代 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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