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已是大年初一的中午,只觉得头痛欲裂。回头除了眼睛通红,犹自坐在床沿上发呆的碧莹,早已空无一人。我揉着涨涨的脑袋,呻吟着问碧莹,同志们是什么时候走的,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她说于飞燕、锦绣和宋明磊天还没亮就去紫园拜年了。至于珏四爷,是果尔仁过来拉他去紫园的。那果尔仁真乃神人也,昨晚竟然整夜守在屋外,还是今早于飞燕他们出门时,才发现屋外多了一个雪人。那雪人猛地动了,把他们唬得大叫,他却睁开精光四射的眼睛,伸了个懒腰,也不理惊愕的他们,跳进屋抱了原非珏就走。原非珏同学走时还揉着眼睛喊着我的名字呢,我听得唏嘘不已。
因新年里不扫旧尘、不洗新衣,我便又赖在床上半日,方才懒洋洋地起床,携着碧莹到各处拜年。
正月里,我们小五义时常聚首,偶尔原非珏也来掺和,我们这才发现每次原非珏到我们家,果而仁大叔都是上天入地暗中相护,要么在树上做树枝,要么坐地上当雪人,比起现代的中南海保镖或是火影忍者之类的,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我也终于明白了原非珏何以敢到处乱闯。
美好的时光总是太快,一破五,原侯爷就急召宋明磊和锦绣入京。因是急召,他们什么也来不及准备,更别说是和我们来个告别宴会了,只是匆匆一见,说是等安定些,就接碧莹和我入主公新赐的宅子里。我和碧莹强颜欢笑,洒泪送别二人。
而元宵一过,于飞燕便得圣旨又去西北镇守河朔了。
本待和于飞燕好好聚一聚,偏碧莹又着了风寒,于飞燕便亲自来德馨居看了一下碧莹,对她说一定要好生养病,才刚大好,万万不可操之过急。碧莹自然是含泪应下了。
到得屋外于飞燕又偷偷塞给我很多银票。
我推辞道:“大哥莫要再给木槿银票了。平日里大哥就差人将每月的饷银都给了我和碧莹,二哥和锦绣临走时也给了很多财物,早已是不缺了。现在碧莹又大好了,原也用不了这么多,大哥是我们小五义之长,还是留着娶嫂嫂用吧。”
没想到于飞燕嘿嘿笑了两声,戏谑地看着我,“四妹,大哥自知驽钝,只是四妹可知我平生最不解的是什么吗?”
我不解地看着他。
他笑笑继续说:“咱们小五义中,四妹年纪虽小,为人处世却稳重如大人,事事总想在我们几个前头,连我这个大哥都自愧弗如。四妹明明胸藏大智慧,却又大智若愚,欺瞒众人。”
嗯?这位是在夸我呢,还是在骂我呢?!我正要辩解,他却硬把银票塞到我的手中,说道:“大丈夫既从了军,便注定马革裹尸方显英雄本色,谁知道可有一日能娶妻生子。四妹替我存着,若有幸能活着再见,就权当大哥给三位妹妹的妆奁。若是从此一别,天人相隔,就请四妹从中取出一些来,算是飞燕的入殓资费吧。”
他明明还是很豪气地笑着,眼中却露出一丝伤感。
我的眼眶湿润了,“大哥休要胡说,四妹还等着大哥封侯拜相,我们三个女孩子,也能做做千金大小姐!还有碧莹也等着你做她和二哥的主婚人哪。大哥是一诺千金的汉子,断不会失言于四妹的,对不对?”说到后来,我哽咽起来。
于飞燕的表情由感动到欣喜,再到错愕,最后有点古怪地看着我,“四妹刚才提到二弟和碧莹?”
“正是!大哥一定要回来,主持他们的婚礼。”我期盼地看着他。
“可据我所知,光潜的意中人恐非三妹吧。”于飞燕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我的不安一下子涌出来,“那他的意中人是谁?”猛地想起香芹,我无力地叫道:“得了,我知道了。”
“啊,你又知道啦?”他一脸诧异。
“除了原非烟,这园子里还有谁能让二哥如此魂牵梦萦?”我叹了一口气,一把抓住于飞燕结实的手臂,“大哥,看样子,碧莹的终身只有靠你了!”
于飞燕的脸有那么一分钟的扭曲,他强自镇定道:“莫非四妹要给大哥和你三姐做媒吗?”
“想什么哪,大哥!”讨厌,莫非我看上去像恶媒婆,又喜欢乱点鸳鸯谱?我叹了一口气,“唯今之计,只有大哥建功立业,或请天子为二哥和碧莹赐婚,或请咱们主公成全二人,总之,碧莹就终生有靠了。大哥以为如何?”
于飞燕明显地吁了一口气,想了一下,很开心地道:“此计甚好,只是万一二弟他不允……又当如何?”
他说得亦有道理,我说道:“二哥是心高气傲了点,不过碧莹如此貌美温柔,德才兼备,娶得碧莹,他必会生活顺意,两相和睦吧。”
他点了点头,“四妹所言极是,大哥也就你们四个亲人了,若是能亲上加亲自是更好了。那四妹就等大哥的好消息了。”他顿了一顿,“四妹和五妹要及笄了,大哥倒是有些担心。”
呵呵,我的这个大哥还真是个模范家长,担忧完这个,再担忧那个。
我笑说:“大哥不用担心锦绣,她志不在嫁人生子,总要闹腾一阵子才好。不过好在她素日也洁身自好,我想让她自己挑一个喜欢的,或是等她累了倦了,咱们再为她选一个好的也不迟。”
须知,事业型女性一般都不早婚的。
他歪着头笑了笑,“四妹想得周到,却不知大哥最担心的是你啊!”
“我?”我笑出声来,“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四妹才高八斗,心存高义,实非一般凡夫俗子所能匹配,就连二……”他的眼神忽地一黯,谨慎地看了看我,又说下去:“就连二弟也时常与我说,不知何人有幸能娶四妹为妻……”
这顶高帽子真大,也算是给古代女子的最高称赞了吧,只可惜曾经沧海难为水啊。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我淡淡一笑,望着静默的远山说道:“木槿此生能结交小五义众兄妹,已是大幸,只求平安一生,便不再有他念了。倒是哥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要早早寻个嫂子才好。”
于飞燕仰天哈哈大笑起来,“好好说着你的事,怎么又调笑起你大哥来了。”他看了我一阵,小心翼翼地执起我的手,仿佛捧起一件精美的瓷器,柔声道:“我虽与妹妹相交六年,亦不敢斗胆问妹妹到底有何故事,时时刻刻怕触动妹妹的伤心旧事。”
我一惊,抬起头来。只见他静静微笑,双瞳如一汪秋水,泛着温柔真挚的光芒,“只望妹妹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飞燕永远在你身边听候差遣。妹妹即便一生不愿嫁人,只要飞燕击退突厥,能活着下了这庙堂,亦可一生不娶,陪着妹妹游历天下,泛舟碧波,了此一生。”
真没想到,我此生的结义大哥,看去那么粗线条的一个人,竟有如此细腻的心思……
刚进子弟兵东营那阵子,比起天资聪颖的宋二哥,他总被教头训斥。别人在吃饭、休息时,他却仍在烈日之下接受体罚。有些年长的子弟兵,总拿他悲惨的身世拼命取笑,然而当他凭着自己的刻苦努力获得世人注目之时,却从来没有给那些伤害过他的人穿过小鞋。
我这个比谁都宽容,比谁都勤奋的大哥啊。
我愣在那里,他已放开了我的手,微笑着跨上马,带着几个亲随,疾驰下山而去了。等我回过神,半山坡上已多了几个高大的身影。我眼中热泪滚涌,奔跑着追随他的身影,用力挥着双手,迎着大风,高声叫着:“大哥武运昌盛,木槿等你平安归来,发达又发财。”
他高高举起两个指头,微笑着向我点头,随即如风一般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过了几日,碧莹高烧不退,且腹痛难忍。我急急请了常给碧莹看病的赵郎中前来。他诊看之后说是不用担心,只是受了些许风寒引起高烧。
至于腹痛,许是误食了辛辣之物,又或是受了些许刺激,以至于血瘀经闭,阴阳失调。我单细胞地认定她准是年三十那晚酒喝多了。
赵郎中开了一味女性调理常用的四物汤。这个配方比以往可简单多了,只是常见的当归、熟地、白芍、川芎四味药而已,故名四物汤。
可能是对老病号特别上心,赵郎中想了想,又很体贴地加了一味可破瘀散结的虻虫。他还很认真地叮嘱我到药房定要买那夏秋捕捉的雌牛虻,捏其头部致死后晒干的方可有效。
我听得头皮发麻,碧莹还得吃牛虻啊!
我取了些碎银,嘱咐原武将药材都配来煎了,晨昏定时给碧莹服了。
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碧莹的烧退了。我和碧莹去周大娘屋里取要洗的衣服,到得门口,我轻轻唤了声:“周大娘,木槿来取要洗的衣服啦。”
屋里走出一个年纪和周大娘差不多的妇人,神态高傲,略显不悦,穿着缎袄轻裘,腰间挂着紫园的紫漆腰牌,正是园子里颇有权力的管事。连夫人的陪房连瑞家的连大娘,也就是长房兄妹的乳母,她的宝贝女儿正是碧莹的大仇人香芹。
她上下看了我们几眼,皱了皱眉头,“我当是哪里来的野娼妇这么大呼小叫的,敢情是你们两个妖精,一个偷主子东西,一个教唆着妹妹勾引主子,真不要脸。”
我们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青天白日的竟被人当头泼得一身脏水。碧莹的脸色变得苍白,洁白的贝齿咬得嘴唇一点血色也没有,眼泪在眼眶里转。
我也急了,冷笑道:“连大娘,漫说碧莹是被人冤枉的,即便她真做错了什么,也自有主子来教训,哪轮得着您来教训?还有,我家锦绣是承蒙夫人抬爱,备受赏识,可是再怎么着也比不上你女儿得宠啊,您老这是想说在主子面前侍候的都勾引主子了不成?”
碧莹和从屋里出来的周大娘都惊了。周大娘在那厢劝着连瑞家的不要和我这个不懂事的丫头一般见识,碧莹在一边紧紧拉着我的袖子,流泪求我不要说了,可见在她们的心里我已经失去了理智。
她的老脸白得像纸一样,嘴也哆嗦起来,可能没想到今时今日有人敢这样说她,“反了,反了,仗着侯爷宠着你们的姘头,你们就这么目无尊长,这还有没有天理啦?”
哼,姘头?反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重重哼了一声,“什么反了,什么姘头,我们小五义行事光明磊落,上对得起侯爷夫人,下对得起兄弟姐妹。我大哥在西域出生入死地保卫江山社稷,我二哥、亲妹子在宫廷里保卫皇上,你不过仗着你给大少爷和二小姐奶过几天,就要仗势欺人,竟敢辱骂朝廷命官,那才是反了,没有天理啦!”说到最后一句时,我几乎是吼了。
这场轰轰烈烈的对骂影响甚大,周围的婆子媳妇、丫头小厮都出来看热闹。我气得脸通红,眼泪直流。后来劝架的群众声势浩大,终于将连瑞家的劝回去了,临走时,她阴着脸扬言要将我这个小妖精挫骨扬灰。
哈哈,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很不怕死地对着她喊:“来呀,看谁怕谁啊?”
周大娘平日里得了我许多好处,故赔着笑脸,“她本就是个口上逞强的老货,姑娘和莹姑娘现在都是尊贵人了,何苦和那婆子一般见识。”
我逞强道:“我也不想与她争吵,只是她怎可如此污辱我的义兄姐妹!”
碧莹抽泣着从怀中掏出手绢,我接过抹着眼泪。
周大娘看着我俩相顾垂泪,充满怜惜地叹了一口气。她看看周围无人,偷偷对我们说:“她也是个可怜人,她当家的不成器,一寻着钱便偷偷到庄子外头吃酒赌钱,嫖女人。她统共就香芹这么一个女儿,长得标致又伶俐,本来都已是清大爷屋里的姑娘了,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大爷去了趟京城,娶了公主。”她又叹了一声,“我们这些婆子,也就是盼着儿子女儿能让主子宠着,有一天攀上了高枝,自个儿脸面上也好看些。这个香芹也是命苦,好不容易这两年得了二小姐的宠,能跟二小姐进宫也是天大的荣宠,偏生……”
我收了眼泪,奇道:“偏生怎么了?”
周大娘左右看了看,压低嗓门对我们说道:“咱们家二小姐做皇后的名头给革啦!”
“这是为何?”我和碧莹大惊。这事非同小可,新皇敢拒绝和亲,理由只有两个,要么是宠幸他人,要么是疑忌。
“我是个妇道人家,原也不懂,刚才那老货来哭诉说是新皇的原配窦家也在平乱中立了大功,那窦丽华长得倾国倾城,几天前又生了一对龙凤胎,且又是太皇太后的侄女。新皇本就宠爱窦丽华,现在又有太皇太后的懿旨,所以便诏告天下,立窦丽华为皇后。她的儿子是太子了,看来咱家二小姐只能做皇贵妃了。”
原来如此,新皇宠幸窦氏,而那窦氏不但有太皇太后的懿旨,恐怕还有足以和原氏北军分庭抗礼的窦家南军撑腰吧。既然新皇选择了窦家,同原家当面悔婚,那原家不想反也要反了。
我怔忡间,周大娘又说道:“冤孽呀!谁家父母舍得让女儿去做偏房?不过也有好事,咱夫人这几年操劳,不知流掉了多少胎,大夫说是没指望,不想又怀上,足有五个月了,所以我劝姑娘能忍则忍,免得又有人在夫人面前编排你们两个,惹夫人心烦。”
我和碧莹谢过了周大娘,闷闷地回去。
过了几日,碧莹去周大娘家,要把于飞燕送她的玉佩打个络子。我正在屋里歇午觉,紫园里的大丫头珍珠急急地来传我进紫园。我刚睡醒,闷闷地问珍珠夫人唤我何事?那珍珠平日里就以冷脸著称,可是今天她的脸更冷,说是她也不知。
到了上房,久违的百合熏香扑鼻而来,精致的摆钟依然明亮耀眼,但见炕上正端坐着一个粉光脂艳的妇人,繁复华丽的高耸云髻上压着金灿灿的镶红宝九凤大步摇,上身裹着雪白无瑕的雪狐袄子,胸前挂着八宝璎珞,下身大红蜀锦十二破褶裙,只觉得混身珠光宝器,贵气逼人,正是当家主母连夫人。她一手按着微笼的小腹,一手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闻名天下的柳先生面无表情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红漆茶盘,盘内一个小小的油纸包,略显眼熟。
我请了安,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夫人也不答话,只管拨手炉内的灰。过了许久,长年浣衣落下的腰疼让我快直不起身来,汗水沿着额头慢慢流了下来。
夫人这才慢慢地抬起头,目光犀利地看着我。我心中咯噔一下,莫非是连瑞家的打我小报告了?
只听她冷笑道:“好个海棠春睡的人啊!你干的事,以为我不知道呢?”
我一惊,抬头,“木槿不知夫人问的是什么?”
“我素来待你们小五义不薄,你仗着两个义兄发达、妹妹得宠,目无尊长,欺侮有资历的婆子,现今还蹬鼻子上脸欺侮到我头上来了?我肚子里的孩子与你无冤无仇,你这下作娼妇,如何要使人下药害我?”
果然这和连瑞家的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是我下药害她肚子里的孩子,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急急地辩解道:“上次木槿和连大娘顶嘴是不对,可是木槿万万不敢下药害未出生的世子啊!”
原夫人冷哼一声。
柳言生将茶盘递给我,冷冷道:“你可认得此物?”
我一看,油纸包内有一小堆黑漆漆的东西,是前阵子赵郎中开给碧莹的牛虻。我老实地回说:“若木槿没有认错的话,这想是入药的牛虻吧。”
原夫人垂泪道:“我自进原家门七载,好不容易怀上,言生发现有人在我的安胎药里多放了一味牛虻。”
柳言生在一旁沉声道:“牛虻,性微寒,有毒。可治血瘀经闭、跌打损伤,然孕妇禁服!”
我隐隐觉得自己像只无头的牛虻,正慢慢掉入一个别人早已张开的大口袋,强自镇定地说道:“木槿的确曾购进牛虻,那是木槿的义姐碧莹腹痛难忍,请郎中开的药。这庄园里有上千人,夫人何以断定这牛虻是木槿的呢?”
柳言生冷冷道:“带原武。”
两个健壮的子弟兵拖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进来,那人由臀至小腿,鲜血淋漓,竟无一点好肉,显是受了重刑。那人挣扎着抬起头,鼻青脸肿,只能依稀认出是原武。
我吓得跌坐在地上,浑身冷汗。
柳言生说:“原武,这牛虻可是花木槿给你让信儿下在夫人的药中?”
原武不敢看我,吃力地点着头,口中吐着血沫。
“你怎么说?”
我一抬头,不慌不忙地说着:“木槿只是心怜原武的妹妹也和碧莹一样血瘀经闭,但又请不起郎中,所以便把碧莹吃剩下的药给了原武,还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不知原武有没有都回了夫人。”
“原武自然都回了,你还叫他去串通我房里的信儿给我下药,忘了吗?你这贱人。”夫人大声喝道。
我看向原武,只见他目光空洞,竟和死人没什么区别。柳言生当着我的面问他,他只是傻傻地说是。
人证物证俱在,看样子我是死定了!
我问原武:“小武子,可是有人拿你家人威胁你,还是你屈打成招了?”
原武无神的眼睛一下子慌乱了起来,嘴唇抖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望着我痛苦流泪。
“莫要再惺惺作态了。花木槿,你曾言你在西林遭人偷袭,只怕是你的疑兵之计,快快招认谁是你的主上,”柳言生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免得受皮肉之苦。”
我望着夫人和柳言生,“请夫人、柳先生明鉴,木槿用牛虻是遵从赵郎中开的方子,只因碧莹身边除了我没有人可照应,所以才请原武帮我去抓的药,夫人可差人去山下请赵郎中来对质。”
“花木槿,你是怨我待你不如待锦绣一般好,才这般害我的吧!”夫人叹了一口气,“其实我本已打算这几日便调你入紫园听差的,没想到,你竟……”她垂泪不止。
柳言生叹了一口气,“夫人莫要为这种不知好歹的人伤心了。花木槿,昨儿个我们已去城中寻过赵孟林了,可是他已连夜离开西安城了,定是见事情败露,畏罪潜逃了。”
我的头嗡一下子大了,只觉得口干舌燥,“我屋里还有赵孟林的四物汤加牛虻的药方在,请太太差人去找一找。”
夫人冷冷一笑,“你不用急,你前脚出的屋,我后脚就派人去搜了。言生,槐安可回来复命了吗?”
这时铁塔似的槐安走进来,捧着一大堆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禀夫人,这是槐安在花木槿屋内搜到的所有可疑的物件。”
“可发现有任何药方?”
“不曾发现。”
“撒谎!”我冷冷一笑,“碧莹自六年前病倒,今年过年才刚好,我把所有的药方和这些珠宝都藏在一起,加上最后一张,总共五十六张方子。如果槐安搜到这些珠宝,何以搜不到药方?还是槐安收了某人的钱财,将方子都毁了?”
槐安忽地过来,狠狠甩出一掌,将我打得眼冒金星,左颊生疼,口中血腥味蔓延开来,最后血丝沿着嘴角流了出来。我维持着微笑,望着满面阴狠的槐安,“我二哥待你不薄,可你却嫉妒我大哥和二哥同是子弟兵所出,比你年幼,却早一日比你腾达,所以,你与人合谋诬陷我,好打击我兄长。如果有一日我兄长知道了,你必死无全尸。”
槐安听着便面露惧色。
“够了,”夫人操起桌上的莲花白玉杯,向我脸上砸去,直砸得粉碎。我的额头剧痛,鲜血流进眼睛里。我看不见夫人的表情,只听见她气得发颤的声音,“你以为你的义兄做上了区区四品官便狂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吗?我今儿个偏要试试,动了你,我会不会死无全尸?”
“夫人息怒。”一个温柔至极的声音忽地传来。
我努力睁眼,只见一个削肩细腰、身材高挑的绝色美女款款而出。她俊眼修眉,顾盼神飞,令人见之忘俗,竟与锦绣难分高下。她身后跟着满面得意的香芹和连瑞家的。
看来,今天我的对头要来与我算个总账了。这个二小姐既同宋明磊很有交情,应该是来帮我的吧!
原非烟柔声道:“夫人有孕在身,何必与她一般见识?既然她口口声声说是为了给碧莹治病,不如将那叫碧莹的丫头叫来对质,也好让她心服口服。”
我心头一紧,为什么要扯上碧莹?我心中的恐惧越来越深,这个原非烟是来帮我的,还是来害碧莹的?
夫人拉着她的手长吁短叹,说什么孩子,我们娘俩的命怎么都这么苦啊。
原非烟可能是想起皇后落选一事,一脸难受,不发一言。
不久,碧莹被带了过来,神色不宁地道了万福,看到我额头流血,眼泪立刻夺眶而出,“木槿,这是怎么了?”
柳言生也不说话,上前抓过她的手便把脉,用脚指头想柳言生也会说没有血瘀经闭,只是曾得过伤寒罢了。
“哟,方才我就觉着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呢,她就是前几年偷非烟玉佩的那个小丫头吧。”夫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二小姐轻移莲步,走到夫人面前,端上一杯茶,然后叹了一口气,“真没想到她不但没有悔改,现在又……夫人看在于将军和宋护卫的分上,对她们从轻发落吧。”
碧莹脸色煞白,紧紧抱着我。
我不停冷笑。
夫人厉声道:“你笑什么?”
我自知今日之祸是躲不过了,索性狂性又发了,在临死之前再出一口恶气,“我笑可怜主公苦心经营半生,却是大业未成,家中已有小人竞相践踏,残害忠良。”
“死鸭子嘴硬,拖出去,狠狠地打,若没打死,便叫牙婆子领出庄子卖了。”原夫人强忍怒火说道。
我被两个壮汉架着。碧莹大哭起来,跪行过去欲抱住夫人的脚求饶,可是香芹却早一步上前,一脚踹在她心窝上,把她踢下座踏,冷笑着斜睨她,“贱婢,就你这肮脏身子也配碰夫人?”
碧莹口吐鲜血,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又转头看着我,眼中一片死灰。
我的腰腿被夹棍固定住,板子一下接一下,结结实实地打在我的屁股上,疼痛渐渐堵住了我所有的话语。
就在我疼到已在考虑可以屈打成招,然后如何翻案的问题时,碧莹忽然高声叫道:“求夫人让他们停手,我有话说。”
夫人一声令下,沾血的板子停了下来。我看着碧莹,眼中落下泪来。这个高洁的碧莹,当年被诬偷窃,受尽杖刑,皮开肉绽时,也不曾出声求过饶,可如今却为了我向人低头,受尽侮辱。
我哈哈大笑,感慨于小人物的悲哀,果然不过蝼蚁,生杀予夺尽在这些无耻卑鄙的权贵手中。
我悲愤异常,竭力出声道:“碧莹,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无须再求他们了,让他们打死我,也好寒了众多义士的心。我做了鬼也要看看,还有谁敢助原家夺取天下?”
碧莹看着我凄凉一笑,“木槿,我自小家道中落,父母双亡,仅有的家产又被亲舅所占,舅母将我卖到西安。这一路上我看尽世态炎凉,不想遭人陷害,复又患上伤寒,本欲一死了之,却承你和众兄妹照顾,才苟活到今日。没想到我不但无以为报,还要拖累你至此。如此看来,只能、只能来世结草衔环了。”
我疼得说不出话来,心中却大喊:碧莹,你千万不要做傻事啊!
她恭敬地向夫人一叩首,望着夫人道:“夫人,木槿虽然伶牙俐齿,却品性正直,她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人,断然不会做出此等害主背上的行径来。碧莹愿以这条贱命来证明她的清白,请夫人明鉴。”她说罢,再不看我一眼,猛地朝石柱撞去。
所有人均未想到她有如此举动,想阻拦已是来不及。我嘶声痛叫着碧莹的名字,却浑身动弹不得。
我放声尖叫,在众人的惊愕中,碧莹的额头已触到冰凉的石柱。
千钧一发之际,一片红影掠过,满脸是血的碧莹倒在一个人怀中,竟是果尔仁救了她。
我依然不敢相信,心扑通扑通直跳。碧莹说得对,果尔仁真乃神人也。
那些子弟兵许是吓傻了,松了夹棍。我乘机挣脱出来,一路爬过去,身后拖着长长的一条血痕,爬到果尔仁脚下。
我喊着碧莹的名字。果尔仁将碧莹交给我,面容还是冷如万年冰山,看向碧莹的目光却带上了一丝赞赏与惋惜。
我哭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果尔仁。
他非常简短地说道:“只差一点天灵盖就碎了。”
还好。我用袖子擦净她脸上的血,任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她美丽却没有一丝血色的容颜上。我撕了下摆,小心地包扎她的伤口。
碧莹,你怎么那么傻?我们早已是比亲姐妹还亲,难道你不知道我只是喜欢耍耍酷而已,关键时刻我还是会见机行事的。你口口声声说什么报答我,却不知我只是本着人道主义精神看护你,哪里值得你为了我的清白而自尽?
傻瓜,你这个大傻瓜,十足的大傻瓜!
这时夫人发话了,“果尔仁,你来做什么?”
果尔仁拱了拱手,连腰也不弯,毫无下人的姿态,“我前来为我家少爷讨两个丫头。”
夫人冷冷道:“不知你要哪两个丫头?”
果尔仁用手一指我和碧莹,“就是这两个。”
我愕然地看着夫人和果尔仁。
夫人的目光冷到极点,而冰山大叔也是面无表情,气氛十分紧张。
夫人使了个眼色,子弟兵便将果尔仁围在中央,而他只是冷笑着睨着他们,毫无惧色。
柳言生笑道:“先生来得不巧,这两个丫头涉嫌用牛虻毒害世子,正在堂审中,不如让言生另挑两个貌美的丫头,给珏四爷送去如何?”
果尔仁冷冷道:“我家少爷指名要花木槿和姚碧莹。”
柳言生道:“如若不予呢?”
果尔仁道:“那就不要怪果尔仁不敬夫人,今儿个要向名满天下的柳先生请教了。”
柳言生沉声道:“果先生如此庇护这两个嫌犯,莫非你家四爷是主谋不成?”
冰山大叔不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尽管这个笑容有点像希区柯克恐怖片中那些凶手的笑容,“你说我家主子是主谋,无非也就是为了原家这点家业罢了。只可惜我家少爷迟早要回西域继承大统,漫说是这原家,便是整个中原拱手相让,也不入我家主子的眼。今日里夫人听信小人之言,难道真要逼死无辜之人方才罢休吗?”
理解,的确什么也入不了原非珏那弱视的眼。
原夫人冷冷道:“哦?此话怎讲?”
“这个叫碧莹的丫头,是这庄子里有名的药罐子,就连屋里头搜出的这些珠宝绸缎上也有一股子药味,怎会连一张药方都搜不着?”果尔仁转向槐安,“你可识字?”
槐安点点头,“小人识字。”
果尔仁掏出一块玉佩,“那你念念!”
我看了一眼,那玉佩上写的好像是“莫笑功成无泪下,泪如泉涌终须干”。
哟!真看不出来,冰山大叔有这么感性的东西。
槐安的脸一下子绿了,哼哼唧唧半天也憋不出来,不过夫人和柳言生的脸更绿。
果尔仁说:“你念不出来,是因为你根本不识字,在德馨居你根本分辨不出究竟哪张是你主上要的,所以你将所有的方子都销毁了。”
槐安的身影一下子矮了半截。
果尔仁又转向夫人,“夫人,果尔仁虽非中原人士,却也曾师从中原,对医理略知一二。刚才拉这姚碧莹时,我已探过她的脉象,虽然她现在没有血瘀经闭,但依然内外失调,分明大病刚愈,从此推诊,有过血瘀经闭史不是没有可能,用四物汤加牛虻乃是对症下药。”他顿了一顿道:“还有,若是真如原武所说,花木槿是主谋,要神不知鬼不觉地下药害夫人,那前几日她和紫园亲信当众争吵树敌,岂不是故意引起紫园的警惕吗?”说到这里,他朝我看了一眼,那目光分明就在说:你怎么这么蠢呢?
我不由满脸通红,心中暗自记下这个教训。
只听他继续说下去:“那郎中昨夜既已畏罪潜逃,为何花木槿这主谋没有逃匿,反倒安安心心地睡午觉,等着夫人来抓?”
我不知道柳言生和原夫人以前有没有听果尔仁说过这么多话,反正我肯定没有。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何以果尔仁曾被称作突厥第一勇士、大突厥王座下第一保镖了,他根本就是古代西域版的名侦探柯南啊!
沉默之后,柳先生终于发话了,“那依果先生之意,该如何?”
“闻名天下的柳先生说是黑,哪有人敢说白?我本不是紫园中人,也不想理紫园的是非,只是小少爷非要这两个丫头,还请夫人通融一下。”
“果尔仁,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仅凭口头推断,如何能说服众人?今日若没有真凭实据,便休想将人带走。”夫人恢复了高雅的姿态,轻轻一笑。
“对啊!拿出证……据来!”香芹猖狂地开了口,可惜果尔仁的灰瞳一瞟过来,立马吓得往原非烟身后一躲。
“这两个丫头,今儿个果尔仁是定要带走了。”果尔仁微微一笑,灰色的眼珠瞟向柳言生。
柳言生也轻轻一笑,缓步走向果尔仁。两人的视线在空中胶着,没有人看清是谁先出招,也根本没有人看清来往过招,最后两人倏地分开。果尔仁面色如常,道了声:“承让了。”
柳言生面无表情,左手有些不自然地下垂。很显然果尔仁赢了。
他稳步迈向我们,忽地面色大变,停了下来,嘴唇青紫,他浑身发颤地站在那里,冷笑出声:“堂堂原家的大总管,天下闻名的柳言生竟如此卑鄙无耻,你竟然使毒害我?”
柳言生阴阴一笑,“果尔仁,当年金谷子制出这无色无味的十里香是为了对付幽冥十三鬼,如今用在你这个突厥毛子身上,也算是你的荣幸了。我本不想与你为敌,今儿个你既然一意孤行,开罪夫人,我也只好对你不起了。”
果尔仁脸色灰白,“江湖传闻金谷真人未入道门时,曾有一名弃徒柳风,撵出师门时盗取了十里香,真没想到柳言生竟然是那个欺辱师母,逼死师兄的卑鄙小人柳风。”
柳言生的脸有一阵扭曲,但立刻恢复了常态,“还请果尔仁先生走好,我会替你好生照顾你家珏四爷的。”他一步步走向果尔仁,右手袖中兵器的光芒闪耀。
果尔仁的眼中满是不甘,而我的一颗心绝望地跌进了深渊,果真天将灭我和碧莹吗?
就在这时,忽地一声爽朗的笑声传来,“今日紫园好生热闹。”
只见一个青裘美髯的人飘然而入,正是西枫苑的韩修竹,他身后跟着一个人,竟然是赵孟林。
韩修竹笑得爽朗,对荣宝堂内的剑拔弩张、血溅三尺视而不见。他恭敬地向夫人鞠了一躬,然后状似无心地发现果尔仁僵立在那里,后欣然地走过去,口里说着:“久违了,果先生,一向可好?珏四爷很久没到西枫苑来坐了,他可好啊?”他亲热地执起果尔仁的手。
好像原非珏曾经唾沫横飞地告诉我,他们俩经常为了各自的少爷在梅花七星阵里大打出手仅仅是传言而已。他挡住了柳言生的视线,从我这个角度,正好看见他的手中银光飞快地一闪,然后果尔仁的汗流了下来,那汗水竟是黑色的。一会儿,果尔仁的脸色明显缓和了下来。
韩修竹放开果尔仁的手,果尔仁坐在我们身边,盘膝调息起来。
柳言生和气地同韩修竹寒暄着,仿佛刚才那个使用卑鄙手段想杀人灭口的冷血杀手根本不存在一样。
韩修竹不着痕迹地站在碧莹、我和果尔仁中间,说道:“我听说夫人在堂审,木槿涉嫌用牛虻毒害世子,正在查找一名关键人证,赵孟林郎中。恰好,我刚刚请了一位朋友来给我家三爷瞧腿,也姓赵,名孟林。据说他曾进过园子来给丫头们看病,不知夫人找的可是他?”
赵孟林微微欠身,拱手道:“我便是医治过姚碧莹姑娘的赵孟林,不知原夫人有何见教?”
这时,许久没有说话的原非烟开口笑道:“若是我没有猜错,这位便是在江湖上有‘妙手医圣’之称的赵孟林先生吧?”
所有人都是惊诧万分。赵孟林乃是当世名医,据说他可活死人,肉白骨,素有妙手回春的盛名,但为人脾气古怪。有时他会拒绝千金诊金见死不救,有时又一文不收白给人看病,故而有人称他为“怪医神”。
众人不由齐齐看向赵孟林。
而他只是捻须一笑,“那是江湖上的朋友给在下取的诨号,‘妙手医圣’四字万万不敢当。”
那人的确是给我们看过病的赵郎中,可说实话,当时我们请他看病,是因为他是我们唯一能请得起的郎中,也是唯一愿意给“恶名在外”的碧莹治病的郎中。
他怎么可能是响当当的武林名人,还是韩修竹的朋友呢?
韩修竹拍手叫好,“二小姐果然熟知江湖典故,‘倾城诸葛’之称当之无愧。”
原非烟柔柔一笑,“先生又取笑我。非烟哪里当得起如此称号,只是运气好,胡乱猜中罢了。”她走向赵孟林,福了一福。
赵孟林一欠身,还了个礼。
她有礼地问候道:“真没想到经常到府上来给丫头看病的赵郎中,原来竟是妙手医圣。非烟代家父家母给赵先生赔礼,望恕失敬之罪。”
赵孟林不卑不亢道:“小姐折杀小人了。小人只是个江湖卖艺的,初来贵府,赵某原本是应修竹老弟之请,为白三爷瞧腿来的。赵某有个臭毛病,向来只医想医之人,之所以给莹姑娘诊断,是感于这五个结义孩子虽穷苦潦倒,却义薄云天。前几日莹姑娘血瘀经闭,是在下开了一帖四物加牛虻汤。只因这莹姑娘也算是我的老病号,故而我留了所有的药方。这便是我为莹姑娘所开药方的所有复本,还请柳先生过目。”
赵孟林递上一个蓝本,柳言生接过的时候,赵孟林看着他的眼睛说:“十里香乃天下奇毒,十里飘香,不但闻者毙命,对使毒者也会造成伤害。金谷真人亦以此为恶,故此乃其不传之秘也。柳先生虽已改其成分,不伤一步之外,但对于使毒者本身仍不减毒性,先生若常用,必会祸及自身及房中之人。”
柳言生的脸色变了几变,越变越白,最后冷冷说道:“多谢妙手医圣指点。”
他将那药方呈上给夫人,夫人只略打眼,便冷着脸扭过头去,一时间大家的脸色都很难看。
夫人冷哼了一声,“有劳赵先生了。”
果尔仁调息结束,抱起碧莹,向柳言生一点头,“今日多谢柳先生的招呼,改日必当加倍奉还。”说罢,扶起我一同出去了。
我一扭头,只见赵孟林正对我微笑,我正想出声道谢,却被果尔仁拉出了荣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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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槿花西月锦绣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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